“刚子,你呆会儿去菜市里看看。
“有卖大白菜的,就问问价钱,现下白菜什么价格,你是清楚的吧?
“瞧着价钱合适,就把人叫过来,让他给咱拉一车白菜。
“菜市里有卖豆腐的,你就卖三个一一十个铜板的豆腐,就着白菜,中午煮一锅白菜豆腐汤,
将就将就得了。”
前院子里,王有德和刚子相对站着。
前者从随身钱包里,摸出十个铜板来,交给了刚子。
刚子接过钱,向王有德行了礼,便匆匆走开。
王有德看着刚子匆匆而去,心里直犯嘀咕:“这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刚子丶顺子两个,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对咱没有以前那么躬敬了。
“是不是得敲打敲打他俩?
“如今大家虽然都跟着东主做事,但互相之间,也得有上下高低之分,才不会乱套。
“我在东主这里,自然得是一个谋主的位置,他俩只能充当普通打手心里如此作想着,王有德嘴里都跟着喃喃自语,把自己的想法都顺嘴说了出来。
“什么谋主?”
这时候,周昌背着手,象个老先生似的,从后院漫步而来。
王有德嘴里漏出来的话,全被他听在耳中,他面露笑意,随口向对方询问了一句。
他突然出声,把正自入神的王有德吓了一跳,回头见周昌已走到近前,跟着抱怨了一句:“东主,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我老家伙可经不起你这一惊一乍的。”
“分明是你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倒怪上我走路没声了。”周昌伸手虚点了点王有德,朝前厅饭馆走去,王有德也连忙跟在他后头,听他询问道,“顺子在哪儿?”
“在前厅打扫呢,刚子我派他去买菜了。
“现在这寒冬腊月里,市面上其实也少见什么绿叶菜。
“有钱人家能吃个暖棚菜,没钱的只好啃咸菜帮,条件稍好的,不过是吃点地窖里积的大白菜一-这院子里就有个地窖,里面还挺宽,我预备着在里头积点白菜,应付过冬,不管是咱们日用,还是开饭馆,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就让刚子去市面上看白菜价钱去了。
“不过,您真打算开个不要饭钱的饭馆?
“那这可就真和善堂一样了,开个三五天儿,有心人就得留意到咱们这儿,到时候免不了要有种种的麻烦。”
“这事说定了的。”周昌道王有德叹气,他想了一宿,始终没想明白周昌为何如此?
真是钱多了烧的?
纵是有心做一番开天辟地的视野,可上来就这么大张旗鼓,事又真地能成?
但王有德纵是不能明白,内心也绝没有了此时跳船自去的想法。
昨天东主在他跟前显露的那一手,让他明白,这年轻人必不简单。
对方那般手段,分明是俗神方才能具备。
俗神,以其神灵禁忌划定界限,跑马圈地,界限之内,俗神高高在上,万类生灵不得越。
能掌持俗神神族者,自身成为俗神的同时,神智亦难免混沌。
可眼下这位东主,哪有一丝神智混沌的模样?
掌持神旌的同时,还能不失神智——这是王有德这样的江湖人,也绝难窥视到的层次了。
一句话,凭着东主的实力,他王有德跟定对方,必定不会吃亏的!
“既是要开饭馆,饭馆名字也定了,您也说了要做自助餐,可究竟什么是自助餐?咱闹不明白,您总得拿个章程出来。”王有德又絮絮叨叻地道,“京城饭馆,大致能分作三类,一即是切面铺,也就是买卖面食,馒头面条大饼,稍微沾点荤腥。
“再稍好一些,便是二荤铺。
“用些猪羊下水,弄点儿头肉杂碎,偶尔客人从外头带上点菜来,铺子也能帮忙料理了,这就是二荤铺。
“前门那家烂肉面馆,便介于切面铺与二荤铺之间。
“再往上,便是大灶馆,这便是临街炒菜的馆子了,还有些卖折箩的,做瞪眼儿食的,那都是歪门邪道了一一更更往上,高高的便是庄馆楼堂,这都是富贵名流们往来的馆子,似什么八大楼丶
八大春,里头有的菜式,一样菜得要一个银元!
“您必不是要做这庄馆楼堂的,那咱们到底是经营什么?
“开饭馆,总不能是就空着后厨,便接待客人了吧?即便是开不要钱的饭馆,也不能这样—
周昌闻声,在通往前厅的后门台阶下站定。
他思了一下,跟着向王有德说道:“咱们不招厨子。”
“什么?!”王有德一下子就被惊得跳了起来。
没厨子,开什么饭馆?
就是面馆,那也得有一个守着大锅的厨子才行!
“请几个切墩,招几个洗菜婆子来,让他们负责每日洗菜,摘菜,切菜。”周昌抬眼扫了扫前面饭馆与后院厨房之间的这堵墙,又道,“请人来把这堵墙给拆了,把饭馆和后厨打通。
“后厨垒几个土灶,架上大锅,一口锅里煮菜,一口锅里下面,一口锅里盖上笼屉蒸些米饭馒头包子之类的。
“来吃饭的人自己去拿菜,不论是多馅包包子,蒸馒头,都随他们自己,但他们得自己劳动,
烧锅做饭这些事,都需他们自己做。
“每天的大锅菜由他们自行决定里面添加什么菜蔬肉类,每天设一人掌勺,给掌勺的人开一天的工钱,主要是让掌勺的看着锅,有些人不懂做菜,不要把不搭配的食材都放到一口锅里去煮了。”
说完这些,周昌顿了顿,又道:“来吃饭的人,只能堂食,不能带回家去吃。
“便是把家里头的人都叫来吃饭,也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不准把饭菜带回去吃。
“每天采买多少菜蔬,米面,肉类,都依前一天吃饭的人数来定,这些事情就由王老爷子你来负责了。”
周昌说完话,递给了王有德一个钱夹。
钱夹子里,一叠洋票看得人眼里放光,
“入门是客。
“来吃饭的人到我这里,便不分三六九等。
“你要记好,我这饭馆里第一条规矩,就是人人平等。
“在这里吃饭,不准俩人互相磕头,不准有‘爷”这个称呼,第一次提醒,第二次,便把那些被称作“什么什么爷’”的,清出饭馆去,这里没人能作威作福。
“一定要记住,人人平等。
“王老爷子,你和顺子丶刚子他们也是平等的,不分高下。
“咱俩也是平等的。
“咱们有能力丶职位上的高低,但没有人格人身上的贵贱。”周昌转回脸来,淡淡地警了王有德一眼。
王有德直觉得那双眼睛好似照进了他的心里头去,把他脑子里转动的那些想法,全都照了个通透。
他心头一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只是喃喃道:“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纵然他们在这间饭馆里能‘人人平等”,出了饭馆,还不是有贵贱高低之分?
“就记住一个人人平等,对这世道又有何用?”
“那我又如何能清楚?”周昌摇了摇头,反问了王有德一句。
他垂目思付了一会儿,又道:“依我今时之能力,最多也只能在这一间饭馆里,令人人平等了,日后或许能叫一条街,一个村子里的人尽皆互相平视?
“那得是很往后的事情。
“且做且看吧。
“这世道我看着就是不舒服,不舒服,自然就得改变它。”
“王老爷子,你如今便是这百姓饭馆的大掌柜了。”周昌丢下最后一句话,旋而抬步迈上台阶,走进前面的饭馆里。
“一个不收钱的饭馆,我做这大掌柜有什么用?”王有德苦笑着摇头,心里却并不似表面上这样无奈,他内心其实有些期待,在这间善堂般的饭馆里,他会有一番怎样的经历?
这间饭馆若能长久开下去,在京师之中,能否掀起些微波澜?
“人人平等,人人平等”
王有德重复念叻着这句话,方才东主所言,对他既是告诫,又隐含敲打。
他这个大掌柜能否做得长久,便全看他能不能与人平等了。
“先生,早上好!”
顺子拎着水桶和拖布,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
他迎面看见周昌从后门走进饭馆里,脸上顿时满是笑容,爽朗地向周昌打招呼。
“好。”周昌点了点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跟着同顺子道,“顺子先生,早上好。”
“啊——”顺子那张国字脸一下通红,他放下水桶,局促不安地搔着头皮,不时又挠挠后背,
在周昌这声“顺子先生”的称呼下,变得很不自在。
先生说的是真的。
他真可以被称作“顺子先生’了。
“怎么了,这个称调用你不自在吗?”周昌背着手站定了,笑着向顺子问道。
顺子嘿嘿直笑,但对周昌的问话并未作回应。
不自在是不自在,但他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很有派头的感觉。
他把拖布在墙边,跟着掀起身上那件短衫,解下了那条牛皮腰带,连着腰带上的雷剑权真,
一齐递向了周昌:“先生,你的刀,我都清理干净了,一点儿血腥味都闻不着!”
说话的时候,顺子的眼晴落在那黄铜剑上,眼神微微有些不舍。
象这种刀剑兵刃,寻常人家从来都避而远之,轻易不愿沾染。
顺子从前也是这种心态。
但他今时却与往日根本不同了。
他觉得带把刀在身上,便有了反抗些什么的勇气。
整个人都腰杆硬了起来。
周昌自然留意到了顺子的眼神,他仍然从顺子手里接过了雷剑权真,只是向顺子问道:“这把剑牵连着一些事情,我不好直接把它送给你。
“等我把它研究明白了,再送给你就是。”
“不行不行,这东西太贵重了,先生,俺知道轻重。”顺子赶紧拒绝。
他昨夜用这刀杀人杀得极其顺手,一刀过去,连骨头都能被切豆腐似的切开,可知这柄刀剑有多锋利,而能切骨如切豆腐般顺滑的刀剑,本身就极其稀有,可谓神兵利器。
这样的神兵利器,哪是说送人就送人的?
“你待会儿去找王老先生,让他带你去黑市里,挑两把山东攘子来。
“要好材料的,够坚韧锋利的,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买了以后,你和刚子一人分一把,随身带着。”周昌收起了雷剑权真,转而向顺子嘱咐了一番。
一个好好的饭馆,伙计买刀剑随身带着干什么?
若是以前的顺子,必定满腹狐疑,甚至会因此而打退堂鼓。
但他今下听过周昌的话,便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好,我待会儿去找王老先生。”
“不过,刀柄枪械,终究只是身外之物。
“有刀兵在手,一人可以打二三人,但决计打不过四五个人,也不可能把一条胡同里的贼人都给杀光。”周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向对面认真聆听的顺子说道,“甚至于,一把刀剑被弱小之人拿在手里,它不仅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主人反而会受其牵累。
“唯有决意自强,抽刃反抗,鞘子里的刀兵,才是杀人的刀兵。
否则它就是一块废铁。
“顺子,你今下是做太平犬,百般忍耐,未必可以安度此生?
“还是要做乱世人,自强不息,挣得一番事业?”
“先生,我要做人!
“我要做顺子先生!”顺子斩钉截铁般道。
“好。”周昌笑了笑。
顺子看向雷剑权真的不舍眼神,已经叫周昌明白,顺子与昨日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这种改变,源自于自心的改变。
是不再随波逐流,试图逆流而上的自强之心,就此真正萌发。
周昌掌中浮漾斑烂宙光,他的胸膛里,‘宇宙奇点”化为斑烂心脏,跳动不休,一张被宙光复盖的卡片,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随手一挥,那卡片便飞向了顺子:“给你。
“顺子,我给你抽刃向更强者,反抗不平等的真正刀兵。
“但有一日,你若是将这刀兵对准了更弱者,你的死期也会很快到来。”
顺子伸手去抓那张斑烂卡片,但他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那张卡片落在他掌心里,便轻飘飘地消融去。
他眼神困惑,正欲向周昌询问,忽然,他在自己的视野中心,再次看到了那张卡片。
卡片上弥漫的斑烂星光一息散去,显出了其上的真正内容。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浮现于卡片之上,在顺子注意到这柄铁剑的同时,铁剑朝着他直扎而来一一无穷星光铺满顺子的视野!
顺子只觉得自已头顶一凉,好似被那铁剑扎破了一个窟窿。
他伸手往头顶一抓一一真抓住了那柄铁剑的剑柄!
顺子心头发寒,用力一抽,就将头顶扎着的铁剑抽了出来!
铁剑在他掌中,全由斑烂星光凝聚。
而他握持剑柄的手掌,同样也弥漫着斑烂星光!
“这刀”抓着那柄剑,顺子顿有一种与之心神相连的感觉,他感觉这把剑里充满着秘密,
便等着他去不断探究!
顺子头顶那个‘窟窿”,斑烂星光落定,化为一颗星辰,徐徐转动着。
借着头顶星辰的转动,顺子抬眼看向周昌一无数颗星辰充塞于顺子视野一瞬间!
下一刻,所有星辰尽数隐去。
顺子视野里,先生已经走出了饭馆,只给他丢下了一句话:“和他们说一声,我先出门去买份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