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233- 抱歉
在不间断的电闪雷鸣之后，雨水终于开始落下。兽灵学院的真理结界象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子，将雨水阻绝在外。抬头看去，罩子外的夜空朦胧一片，连银白的枝形闪电也不再如刚刚那般刺眼。
理论课大楼二层的某个漆黑房间内，安雅小心翼翼的关上门，检查了屋内一圈后，来到了窗户边，目光看向兽栏区的方向，心情有些沮丧。
她觉得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不久之前，在露西娅离开时，她贪生怕死的选择留下，想找个地方窝着，但等安全下来后，又开始后悔，觉得刚刚应该和露西娅一起去的，一个人苟且偷生也太不讲义气了。
当然她知道自己也只是想想，如果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对于自己胆小又不堪大用这件事，她一直有清淅的自我认知。
所以她很羡慕露西娅，以前只是羡慕她得天独厚的天赋，现在则向往起了她那种果决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
她之前一直都隐隐有些嫉妒和不甘，觉得露西娅只是个被神灵眷顾的幸运儿，她要能有这样的天赋，未来同样不可限量。但现在她觉得，不管天赋如何，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鲜花的，而她这样的普通人，即便有了力量，也发挥不出真正的作用，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一枚陪衬的绿叶，至少能给正确的人当绿叶，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不是吗？
她想，旋即又唉声叹气起来，一边等待，一边担忧着露西娅和芙拉米现在的处境，焦躁不安。
她小时候性格不太好，长得不好看，也不会打扮，还有点孤僻，因此一直没什么朋友，唯二的两个朋友，全都是在进入真理学院后交往的。虽然结识到现在才过去了一个学期，但她其实相当珍惜自己三人间的友情。如果二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不敢想她日后会有多难过。
值得一提的是，繁华街地铁站事件后，她也有向伊薇特讨好赔罪，试图交上朋友，可惜伊薇特一直都不喜欢搭理她，这也显得露西娅和芙拉米对她而言更加珍贵，最近的一个月里，她与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随后，她虔诚的向魔法之神与奇遇之神祈祷起来，希望二人能够平安。
等待的时间里，外界的状况也愈发诡异，躁动的兽吼此起彼伏，甚至能看到大量魔兽从附近的苍翠林域中涌出。
先是大群的织光蝶，这种翅膀会释放蓝色荧光的漂亮生物是一种性格十分温驯的魔兽，但此刻的情况看起来却有些不太对，一边抱团前进，一边还在胡乱的向周围释放有毒孢子，象是在无差别攻击。
然后是荆甲野猪，它们就更加不客气了，一边走一边横冲直撞，理论课大楼复盖的一层防御阵法都被撞出了凹陷，连同墙面一起坍塌。
再之后是绿诡蛛、窃影狐、风喙鹰—所有魔兽们状态都如出一辙，喝了假酒般躁郁异常，看得安雅胆战心惊，缩头缩脑，生怕自己在二楼的位置被发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象世界末日了一样？
安雅在窗边顶出半张脸，暗中观察着外边的情景。她看到，兽栏深处出现了一个大楼般庞大的怪物身影，还有另一些人影从附近的校内小径上掠过。在与兽群接触后，马上爆发了激烈的，但又一面倒的战斗。
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她没有参战，然后看到，许多人被躁动的魔兽们杀死了，它们嗜血的撕扯着死者的尸身，拖拽出血肉模糊的脏器，与其说是狩猎，倒更象是在发泄。
她战战兢兢的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过。那些死者中，除了身份不明的外来者，还有一些和她一样的风纪委员。但在魔兽的围攻中，他们都以非常痛苦的姿态被分尸了。这血腥的场景冲击力还是有一点强的，尤其是对她这种无胆鼠辈来说。
显然，这已经不是勇气的问题了，而是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这时候冲出去送死，苟住才是王道。
但，就在她打心眼里准备当一个怂包，怯懦的在这里躲到天明的时候，不远处的林地里，借着昏暗的光，她看到了一个穿着制服、戴着臂章，很是熟悉的纤细身影，跟跄着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上又引起了这片局域内，其他嗜血魔兽们的注意，下场似乎也已经可以预见。
“芙拉米——？！”
这一刻，安雅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强烈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已经目睹过好几个人，被嗜血的兽群们围猎肢解了，她不敢想象那些凄厉残忍的画面发生在芙拉米身上是什么样。
我得去——
我必须去——
很快，不过三四秒的时间，那股强烈的冲动就压过了最初的求生本能。她猛得撞碎玻璃，从二楼落下，提着剑，向芙拉米的方向疾奔而去。虽然机会极小，风险极高，但她觉得，这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就算是贪生怕死之徒，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只想着独自苟活的。
然而在靠近同伴的刹那，映入她眼帘的，却是覆盖着青黑光芒的剑锋，以及芙拉米冰冷陌生的目光。
伴随“噗哧”一声，护体魔力化作星光破碎，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安雅呆滞的站在原地，看着将剑锋从自己胸口刺入再拔出的芙拉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经软软的向后倒下，摔在了血泊之中。
怎么——回事？
失血带来的寒冷像潮水般淹没了她，一同袭来的还有混乱的思绪。她不理解为什么事情的展开是这样的，不理解芙拉米为什么要杀她，就象她不理解为什么今夜会忽然爆发如此可怕的灾祸，这一切都太荒诞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看着神情逐渐错愕的黑发少女，几秒钟后，忽然，她象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情，虚弱的扯了一下苍白的唇角，喃喃说：“原来——原来是梦啊——”
她看着芙拉米的眼睛，用轻柔的声音，由衷高兴的说：“太好了——芙拉米——”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哗啦一声，天空中的真理结界破碎开来，冰冷的雨水终于突破了阻隔，落向大地，与蔓延的血迹不分彼此。魔兽们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结界破碎的声音象是自由的号角，让绝大部分中了狂乱之毒的魔兽们，都奔向了夜雨中灯火阑珊的第四区街巷。
用尚存不多的馀力杀死了周围靠近的魔兽，芙拉米看着地上粉发少女浸泡在血水中，被大雨逐渐淋透的尸体，用力握紧了剑柄，嘴唇发抖。
也许是因为心虚，又或是因为状态前所未有的虚弱，在看到安雅握着剑快速接近的时候，她下意识觉得，安雅和露西娅一样，是来审判她的。
但显然，安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在关心着她的安危。
在成为永夜使徒执行任务至今，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产生过悔意，她想，这段时间的卧底工作，果然让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雨水下坠，冰冷绵密，水雾氤氲中，芙拉米表情木然的弯下腰，伸出手，想要触碰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痛苦到宛若撕裂灵魂的凄厉哀嚎，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头，看到满身湿透的露西娅，正站在后方的林地中。她身上的魔力显然已经要告竭了，身上的红光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但紫菀色的眼眸中却燃烧着恶鬼出笼般的恶火。
芙拉米从来没有在露西娅脸上看到过如此恨入骨髓的神情，她印象里，这个天才少女每天都是很开心的，象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虽然偶尔会展现出一点叛逆少女的特质，但只会让人觉得娇俏可爱，而眼下披头散发的厉鬼模样，简直是另一个人。
“你——杀了——她——”露西娅嘶哑的说，身上的红光闪铄得更加急促了，这是努力想要催动战技，却又魔力不足，导致魔压不稳的表现。
即便是到这一刻，她还不敢相信，需要做最后的确认。
在世人眼中，魔女教的教徒都是一群憎恨世界，巴不得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反社会疯子。他们大都来自社会底层，生活落魄，因看不到未来而心理扭曲，对秩序与生命更是毫无敬意。
但可以预见的是，真要执行真正有战略目的的任务，肯定不能依赖这些人，恩赐效果可以带来速成的战斗力，但如若真是有能力者，一定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又怎么会变成魔女教的信徒呢。
所以在魔女教内部，还有另一个机构，便是修女诗班。相较于永夜密会这种直接作战的部门，修女诗班提供的主要是后勤支持，其中也包括人才培养。
芙拉米就是修女诗班培养出来的优秀成果，甚至可以说是那几届的最佳毕业生。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魔女教的秘密修道院中，通过卓越的学习能力，从数百个和她一样的弃婴中脱颖而出，进入了永夜密会。得益于永夜主母的赏识，她实力爬升很快，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最高的永夜使徒。就连名为“狂乱之毒”的特殊能力，也是永夜主母替她向那位称呼是“原初魔女”的教主求来的。
由于长期受到修女们的管束，她的前半生乏善可陈，直至迄今为止的后半生开始执行任务，才算有了一些色彩。她接触了普通人的社会，理解了国家与其他教派的运行逻辑，甚至还涉及了哲学思辨。
但这对她来说并无影响，修女们对她最大的内核信念之一是“报恩”，底层逻辑是，如若不是魔女教，你早就作为弃婴而死了，是教会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和力量，你当然要为教会奉献一切。
第二个逻辑则是“以牙还牙”，即，世界对你并没有爱，还充满恶意，所以你当然要用同样的恶去对待这个世界。让女神苏醒，给世界带来最终的审判，就是你理应拥有的终极理想。
同时在教义中，魔女教还宣称，世人无论好坏，皆是背叛了女神的罪徒，死亡，是他们对女神理应的赎罪方式。
多重影响之下，在成为永夜使徒后的芙拉米无论执行什么任务，杀死多少无辜者，都不会有任何动摇。就算是当卧底，她也能表现得天衣无缝，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察觉到她笑容下藏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但直至今夜，当安雅倒下去的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她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冷酷，只是过去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机会，去长期接触、熟悉和交往过某个人。
“是我杀了她。”她听见自己说。
接着，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漠然，继续说：“很感谢你和安雅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但我还不想死，所以接下来，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也许终有一日，我们三个，都能在黄泉重聚。”
说完这番话，她身上涌现出青黑色的光。作为五千魔力值的高级剑士，她即便接近了油尽灯枯的状态，保留的实力肯定也是比露西娅更强的。
再加之从天而落的大雨如同倾世的海水，对火系战技用户更是雪上加霜，当做出决定的一刹那，眼前的人族天才少女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而得到了芙拉米肯定回应的露西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一瞬间期待过，希望芙拉米给出否定的答案，也许安雅并非死于她手，这只是一场误会—但现实终究碾碎了所有幻想。
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心中仿佛有根弦断了，魔力的枯竭让她已经不剩下一丁点战斗的力气，摇摇晃晃的向前走了两步，自己却脱力的跪倒在了地上，看起来，仿佛是绝望的囚徒，在等待刀斧手的行刑处决。
这仿佛是她生命最后的时刻了，天地间只有愈发响彻的雨声，她悲伤愤怒到了极点，但无论怎么努力，魔力内核也榨不出更多的力量了。
但，依然是弦崩断的感觉。
她感觉体内仿佛有一根根的弦在不停崩断，可又不知道那是何意，直至新的热流从体内涌现出来，却不来自于魔力内核，而是其他地方，仿佛每一寸血肉深处。
她带着紫色渐变的红发逐渐发白，然后释放出莹莹的微光，她紫菀色的眼眸也变成了白色，身上更是浮现出无数白色魔纹，让她看起来，宛若逐步醒来的天神。
她看不到，也没有馀力去思考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只是握紧了剑，发出了不知道是哭泣还是愤怒的呐喊，象一条暴烈的炎龙，蒸发雨雾，笔直的冲到了芙拉米的身前！
剑光一闪，魔力屏障随之破碎。
芙拉米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灰眸中首次流露出清淅的痛苦，惨叫一声。她杀了太多人，自以为看淡了生死，直至死亡临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真正面对死亡的准备。
露西娅拔出长剑。
芙拉米捂着胸口的位置，跟跄后退，无力倚在了旁边一棵焦黑的树干上。她滑坐下来，衣发被雨水淋透，刺骨的寒意让她意识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说：“原来——原来你——”
原来你有魔人血统。
完全体的魔人血统。
怪不得你是人族第一天才。
可是啊露西娅，在东大陆，这样的血统，对你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也许是人之将死，一辈子从来没交往过第三个朋友的芙拉米，这一刻突然有些替露西娅担心，她断断续续的催促说：“快收·—起来——收起来——别让——别人——看到了——”
露西娅恍惚了一下，听着她仿佛回到了平日里的语气，下意识的选择了照做。
芙拉米脸色苍白的靠着身后的树干，感受着随血液一起流逝的体温，突然觉得好冷，刺骨的冷，前所未有的冷，她想，原来安雅死前，是这样的感觉，真难受。
“抱歉—”她闭上眼，不知道在对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