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京城,圣寿的烟火在空中接连的绽放,将整片天耀得恍若白昼。
整个世界都沉醉在烟花的美感,与皇帝七十圣寿的喜悦之中。可当事人,七十岁的朱元璋却显得有些置身事外。
好似这漫天的万岁之声,漫天的烟火,臣民的叩拜,都与他无关。好似这所有的美景都是做给别人的看的,这个生日也是他不情愿过的。
他七十岁了,他早就知道,其实这所有的种种,只不过都是给别人看的而已。都是表面文章,而不是真的属于他。
所以,当最后一颗烟火熄灭,一顶灰色的软轿,缓缓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
冬日的夜,很冷。
哪怕轿子之中有暖炉,可依旧能清淅的看见呼出来的白气。
“娘总是说,咱生下来那天很冷!”
“爹在邻居家借了柴,烧了炕。娘把咱用一张旧被子包了,放在炕头上!”
“周围的邻居们来讨喜酒,可家里隔夜的粮都没几粒,哪有酒?”
“是隔壁的王大娘,用大油炒了咸菜”
“娘狠下心忍着泪,把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
轿子中的朱元璋,目光随着天上一颗星辰,口中自言自语。
他口中说着昔日的苦,可苍老的脸上却带着许久不曾见过的,如同孩子一般的真挚,还有藏了几十年的柔情。
“屋里烧了柴,就暖和了!”
“爹在院子外头,招待周围的亲朋友好”
“各家也都从家里凑了点东西”
“大伙肚子里都缺油水,可那只鸡,谁都没动!”
“只有庄子上,年岁最大的老太爷,夹了一个鸡头放在碗里”
“爹用鸡汤泡了豆子饭,饭里藏了鸡大腿,给了娘”
“哥哥们,一人拿着一块鸡肋凑在炕边,围着我看”
“鸡肋骨哪有肉呀!可他俩却得了宝似的,一会伸舌头舔一下,一会放在鼻尖闻一下”
“娘看不过下去了,把碗中的鸡腿分给他们。”
“他们却转头给了姐姐”
“姐姐又把鸡腿给了爹”
“爹又把鸡腿给了娘”
“然后对着哥哥们的屁股,一人赏了一脚!”
“呜!”
忽然,轿子之中的声音哽咽起来。
“娘说那是我家,那几年吃的最好的一次!”
“咱问娘,你咋舍得把鸡杀了?”
“娘说,因为那天我儿的生日呀!托生到苦人家,爹娘已是对不住你了所以,只要家里有,就不能差了排场!”
“有鸡有饭,那可是好兆头嘞!他们盼着咱往后,别象他们那么苦!”
“后来,咱第一次真正过生日是十岁!”
朱元璋擦了下眼睛,目光继续盯着天上的星辰。
“那一天呀,爹和娘去十里外的周家庄帮工去了!”
“出门的时候,爹跟咱说,在家等着,给你带好吃喝回来,周家最是大方阔气”
“爹最疼咱了!呜呜”
“咱从早上就开始盼呀盼呀!”
“一直到太阳下山了,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那时候天冷,风大。”
“咱穿着破衣裳,蹲在村口,天黑了啥也看不见,就能听到刘地主家的狗叫”
“咱实在冻得受不了,就去边上草垛子里避避风”
“身上稍微有点热乎气了,就回村口继续蹲着盼呀,望呀!”
“最后刘地主家的狗都叫累了,咱也没等着”
“就在咱实在冻得受不住了,才听见爹娘的脚步”
“呜呜”
“远远的咱跳起来喊,爹娘”
“娘飞似的跑来,一把攥着咱的手给了咱一巴掌!”
“你傻呀,这么冷还在外头”
“娘的手硬的嘞跟石似的!上面全是口子”
“爹从肩膀上放下半袋粮食嘴里说,家去家去烧水!”
“到了家”
“爹把睡着的哥哥姐姐们都拍起来。”
“从怀里拿出个纸包,包里是周大户家给的油渣”
“娘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粮又抓了一把,做了一锅有荤腥的混合粥”
“咱说,爹娘你们也吃!”
“他俩说他们吃过了”
“他俩就坐在炕上,乐呵呵的看着我们兄弟姊妹,把那一锅吃的干干净净!”
“娘说,我儿十岁了”
“爹说,再过两年就给咱说媳妇了”
“娘说儿子多了都是债!”
“爹说脑袋别裤腰带上,不死就干!”
“呜呜”
“后来,咱第二次过生日十二岁!”
“那年更冷,那年周大户家没让爹娘去帮工!”
“那年,连柴都没少”
“因为刘地主家,不让别人去他家山上砍柴了”
“咱记得那天是咱的生日,可咱不能说呀不能当爹娘为难呀!”
“到了晚上,饿了受不了,突然有人敲门”
“是姐夫跟姐姐他们走了三十里!”
“姐夫说,快过年嘞怕大雪封路”
“又想着是重八的生日”
“提前把年货给送来嘞”
“姐夫给带了一把山里红酸酸甜甜的”
“带了一小坛子猪油,让娘给咱用豆子饭一块蒸着吃”
“二姐还给咱做了一件新褂子!”
“咱都舍不得穿嘞”
“可是后来大哥死了没了衣裳,咱不能让他光着身子入土”
“呜呜呜”
轿子中的哭声,变成了嚎啕。
“爹呀娘呀姐姐哥哥”
“爹呀儿出息啦,可您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呀”
哭声之中,轿子缓缓的停住。
夜色之下,星辰之下,孝陵巍峨的城楼,仿佛直通天际。
“谁都别跟着了,咱自己走走!”
朱元璋拄着拐,就带着朴不成,穿过金水桥
这孝陵本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陵墓,可现在却一分为二。一面住着他最爱的妻子马皇后,一面是他的嫡长子朱标。
两个,他最爱的人。
唰!
火褶子点燃,照亮了享殿。
朱元璋亲手搬了个凳子,亲手打开食盒,将早就冷掉的食物拿出来,摆放好。又亲自摆上碗筷,放了一个酒杯。
他又想了想,再拿了两个酒杯,放在自己的右手边。
哗啦啦暖壶装的酒是热的,倒了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