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帅府。
已是凌晨三点。
府邸深处的书房內，壁炉里的炭火將铜製的防火栏柵烧得滚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夜色，却挡不住那份从东京跨海而来的寒意。
一场从入夜时分就未曾停歇的大雪，此刻终於有了收敛的势头，
只有细碎的雪沫仍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盘旋，扑向窗格。
郭松龄和杨宇霆垂手站在书桌前，
两人面前的茶杯早已凉透氤氳的水汽消散殆尽。
谁也没有心思去拿杯上好的龙井。
一份电报纸摊在桌面上，上面的字仿佛带著某种诅咒，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
源头正是这份由代號“樱”的潜伏人员，从日本东京冒死传回的绝密情报。
行动代號：天照。
一个由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直接组建的特別行动队，
唯一的目標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对东北的二代掌权者张汉卿本人进行报復性刺杀。
“少帅，这帮小鬼子是彻底疯了！”
郭松龄紧攥的拳头砸在红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牙关紧咬低吼道：
“刺杀一国统帅，这是公然宣战！
这群倭寇要把所有脸皮都撕下来，彻底不讲规矩了！”
作为一个军人，可以接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决，
却无法容忍这种来自阴暗角落的卑劣伎俩。
杨宇霆面色同样阴沉，他摸摸鼻樑声音沙哑：
“茂宸所言极是。
少帅从此刻起，您的一切安保措施必须提升到战时最高等级。
所有外出计划立即暂停，帅府的警卫力量必须扩充三倍！
绝不能给日本人任何可乘之机！”
他们太清楚日本这个民族的秉性，一旦陷入某种狂热偏执，会做出何等不计后果的举动。
而张汉卿就是整个东北军新的灵魂，是所有计划的轴心不容许有毫釐之差。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张汉卿，却平静得令人心悸。
斜靠在沙发里拿著杯红茶，裊裊升腾的蒸汽模糊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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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始终落在那份电报上。
“你们说如果一群狼铁了心要吃掉一头狮子，它们会怎么做？”
忽然开口。
郭、杨二人闻言一怔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少帅为何在此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张汉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狼群要猎杀雄狮，绝不会正面衝撞。
最狡猾的头狼会带著最精锐的部下，日夜不停地骚扰不断消耗雄狮的体力。
它们会潜伏等待，在任何一个戒备鬆懈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放下茶杯，抬起头。
那双深邃眼瞳里，此刻不见了往日温和。
“这个『天照』，就是日本军部派出来的那群头狼。”
“而我，”
扯动了下嘴角，意里透著彻骨寒意，“就是他们眼里的猎物。”
郭松龄和杨宇霆的心，瞬间揪紧。
“少帅，那我们”
“所以，我们不能等。”
张汉卿从沙发上站起身，缓步走到墙边悬掛的奉天省军事地图前。
杨宇霆心领神会。
少帅这是想敲打那些，可能因暗杀而蠢蠢欲动的內部派系，
以及隔岸观火的南京方面。
“少帅的意思是我们非但不能躲，还要主动出击？”
郭松龄的呼吸粗重起来。
“不是出击。”
张汉卿摇了摇头，“是狩猎。”
我要把这些自命不凡的鬣狗，一头一头都变成掛在我墙上的战利品。”
转过身，眼底跃动著兴奋的焰火。
“我决定下周，对奉天周边的几处重点军工单位，进行一次为期三日的公开视察。”
“什么？！”郭松龄和杨宇霆几乎同时失声。
“少帅，此举太过冒险！
这等於是將您自己，当成活靶子送到日本人的枪口下面！”
杨宇霆第一个站出来，语气激烈反对。
“邻葛，你要记住。”
张汉卿的语调变得不容辩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日本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在他们放出『天照』这头恶犬之后我非但没有深居简出，反而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公眾视野里。” “这叫反其道而行。
他们越是觉得不可能，就越会相信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要的，就是他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机会』。”
走到杨宇霆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安保工作由你和茂宸全权负责。
明面上的文章要做到滴水不漏，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仪仗队、警卫连、装甲巡逻车所有能摆上檯面的东西，都给我拉出来。
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我张汉卿非常怕死，所以出门的排场搞得极大。”
“但是在暗地里”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个调带著一股森然的寒气，“要给他们留一个口子。
一个看似百密一疏，实则由我们精心挖好通往地狱的陷阱。”
郭松龄的胸膛剧烈起伏，少帅这是要设一个局，
以自身为诱饵，引诱“天照”上鉤的惊天杀局！
“少帅，我明白了！”
郭松龄的身体因为亢奋而微微发颤，
“我亲自带卫队，保证让那些日本杂碎有来无回！”
“不，你的任务不是抓鱼。”
张汉卿看向他，“你的任务，是看好整个鱼塘。
確保我在『狩猎』的时候，不会有別的杂鱼跳出来搅局。”
隨即转向杨宇霆：“邻葛，你替我给南京那位擬封电报。
就说，我听闻日本逆匪图谋不轨，欲对我行刺。
我深感忧虑担心因我个人安危影响东北之稳定，进而波及全国抗日之大局。
恳请委员长能从国家计，派遣得力干员前来襄助共克国难。”
杨宇霆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
这封电报一旦发出，南京那位恐怕连饭都吃的不香了。
这哪里是求援，这分明是一封字字诛心的最后通牒。
明面上说担心自己安危，潜台词却是在警告蒋中正：
我若是在东北被日本人干掉，这盘棋就彻底砸了到时候谁也別想好过。
你，看著办。
更狠的是还“恳请”对方派人来。
这等於把一个滚烫的山芋，硬塞到蒋中正的手里。
派人来万一张汉卿真出了事，南京难辞其咎。
不派人来，那就是坐视友军统帅身陷险境，见死不救必將失信於天下。
“高，实在是高。”
杨宇霆心中暗自嘆服，少帅的权谋之术已臻化境。
“还有一件事。”
张汉卿走到书桌后打开上了锁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份卷宗递给杨宇霆。
“此次视察除了狩猎，我还要去见一位特殊的朋友。”
“你让佛爷安排。
地点就在抚顺的煤矿区。
时间必须绝对保密，不能有任何第三方知晓。”
杨宇霆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卷宗。
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题字，唯独中央用笔画著刺目的五角星。
杨宇霆指尖触碰到纸面，只觉得一阵冰凉。
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几乎不敢去想的可能浮现在脑海，呼吸都停滯了半拍。
“是。”
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郑重躬身应下。
布置完一切张汉卿重新坐回沙发里，
那种搅动风云的凌厉气势悄然收敛，又恢復云淡风轻的从容。
端起那杯凉了的红茶，用杯盖轻轻拨开茶叶。
“好了，两位都去准备吧。”
“这齣戏，帷幕才刚刚拉开。”
“我倒是有些期待，那些来自东京的『贵客』，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表演。”
郭松龄和杨宇霆躬身退下，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当厚重的门板隔绝內外，属於上位者的从容，从张汉卿的眉宇间缓缓褪去。
他向后靠倒在沙发里，闭上双眼，难掩的疲惫从紧锁的眉心渗出。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其乐无穷，也其累无穷。
从“天照”这个代號出现那一刻起，
他和他所守护的这片黑土地，就已经没有退路。
要么將所有来犯的豺狼，全部击毙。
要么，被它们撕成碎片。
他选择前者。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比之前更大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关外酝酿。
而奉天，就是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