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长夜无眠。
好在他是修士,静心平气地小憩一会儿便养足了精神。
待至天明,他穿上衣袍去行早课。
村庄西边儿依旧还有暗火燃烧,焦香诱人。杂乱声中,诸多苦工清理废墟。
且不顾这些,等朝阳初升。
暗东龙宿木生火,春离夏至云嫣然。
太阳在下头,金光在上头。
引炁入体,云雾在他身边缭绕。
不知不觉,驻地周围许多人仰望着屋顶看着小道士行早课。
红日跃至云头,杨暮客跳下屋檐,对着众人一笑。消失不见。
玉田坊死伤惨重,早饭过后,小楼差杨暮客去慰问一番。过路行商,遇见此景总该有所表示。
玉香也随着杨暮客去,看看有没有伤员需要诊治。
杨暮客在玉香的陪同下来到了驻地外的营帐。
这群人倒也鸡贼,好似都知晓贾家商会这群人本领超群,离着驻地越近,便越安全。
杨暮客假惺惺地与李开成聊聊,老人家年岁大了,一夜没睡着精神头儿不足。没说几句话就迷迷糊糊。
而后杨暮客瞥了眼何路,低声问他,“你们把事情办成这样,可曾想过要如何收场?”
何路倒也干脆,“道长问我无用。某家只是听命于人。”
“这一夜你可捞到功勋?”
何路眼神中透出惋惜,“道长为何总把人猜度成势利之徒?”
杨暮客正经地看他,“若非势利之辈,为何途中你与那包守一鬼鬼祟祟。”
何路无奈揖礼,“小人只是听命于人。”
杨暮客叹息一声,“贫道满肚子牢骚,一脑袋疑问。你既不答,那便算了。包守兴呢?”
“包大人正忙活着主持场面。今日还有要事,总不能让匪徒来袭,扰了正事。”
杨暮客冷不丁地问他,“你与他就这么算了?”
何路说句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话。“各为其主,日后再言。”
李开成这一睡,便病倒了。随行的大夫只能施针调理,却不能让大人马上恢复。玉香便自告奋勇去诊治一番。
杨暮客溜达一圈,遇见了包守兴。包守兴正在安排失去家宅的农户。
包守兴打发了官田管事儿,上前礼拜道,“大可道长。徐连生被炸死了……”
杨暮客嘿嘿笑着,“这下死无对证,合了你的心意了?”
包守兴摇头,“下官并无此意。”
杨暮客也看出来包守兴说得是实话,不再追问。
这时徐会凑上来。一张谄媚的脸,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开成病倒了,徐会灵光一闪,欲承大任。
杨暮客不认得徐会,但在冀朝轩雾郡,徐会可是见过杨暮客的。
冀朝轩雾郡生产火药,他一个鹿朝使节跑到了轩雾郡里,这事儿本来就值得琢磨。也就是杨暮客不曾去想过。
但徐会自己心里有数,他身上可不干净。与齐氏勾连不清,本是文官系统出身,却总跟武将眉来眼去。
所以做贼心虚的徐会见到贾家商会这条大腿就想抱上去。
徐会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包守兴忙着手中的事情,连忙告退。
杨暮客好奇地问徐会,“在轩雾郡鸿胪寺宅院你与朱哞同住?”
徐会咧开嘴大笑点头,“哎呀,错过了与当世奇人面见的机会。在下一直后悔不迭。”
杨暮客客气地推掌,“当不得如此夸奖。不过就是一个初入道学的小道士罢了。”
徐会连忙作揖,“多亏了昨夜我等靠近此地,才能平安度过。道长一行人气运正隆,是我等的福星啊。”
杨暮客撇了下嘴,“贫道还有事,不打扰徐使节。咱们稍后再见。”
“大可道长慢走。”
徐会眯眼看着小道士离去的身影,哼了一声。他连忙追着包守兴的路径而去。这功劳,怎么能让你一个包氏罪臣得去呢?
杨暮客找着卫兵打听,原来呈羊道长平安无事。呈羊道长住在玉田坊的偏院里,距离爆炸中心有些距离。一大把年纪,遭了如此惊吓,纵然性命无虞,却也是精神不足。
营帐之中,杨暮客看着老道士目光沉沉,头也昏昏。哀叹一声,“先生福大命大,躲过一劫,日后定然吉星高照。”
呈羊咳嗽几声,“道长昨夜为何不出手相帮?”
杨暮客面色尴尬,有些愧疚地说,“家姐言说,这是鹿朝家事。外人不便干预。贫道本有相帮之心,却遭不住家姐心肠似铁。”
呈羊咳嗽着说,“你帮人就该帮到底。一路走来,小恩小惠施展出去,遇见了大事儿却袖手旁观……唉……郡主殿下是做大事儿的人,老朽不怨她。但你这道士不是功德为先吗?昨夜里,那好几百守军,你就这么看着他们赴死?”
杨暮客一句便将呈羊后话尽数截断,“咱们贾家商会,只有我一个道士,一个侍卫。出去拦住那些死士,能拦多少?我若演法,可有人护法?自然是自身安危要紧。”
呈羊有些不甘心地说,“你要去信告知玄阳观,我依你去做了。查了蔡霜霜家中底细,她那老父便是庄子里的护卫。你的因果,你都不愿意去护一下吗?”
就在他们话语间,一只鹤鸟天妖乘风落下。鹤背上跳下来一个中年道士。
“晚辈耀逊,拜见国神观师祖。拜见大可道长。”
那空地里头的鹤鸟鸡贼的很,瞥见了杨暮客赶忙挪开目光。
杨暮客俯身出了营帐,欠欠身,“贫道杨大可,道友有礼了。”
呈羊勉力爬起来,“耀逊,你赶紧沿着西路去看看。昨夜匪人从西边儿来,也不知那小囡还活没活着。若死了……那才可惜。”
杨暮客侧头看了一眼赌气的老头儿。哼,怪不得要整日粗茶淡饭,养气的功夫连我这小道士都不如。
他低头琢磨了下,留在这庄子里反正也无事可做。便领着名叫耀光的道士去那桑树村吧。
“贫道与那小囡有缘,便有贫道领着你们去看看她。”
耀逊赶忙作揖,“多谢大可道长。”
不需多言,杨暮客只看了眼那天妖。天妖赶忙蹲下身子,让杨暮客跳上去。
耀逊吃惊不已,头一回见着妖精这般听话。
鹤鸟几个呼扇便来到了桑树林外。它却不敢停近了。
这鹤鸟明明褪了横骨,却一直装傻充愣。
杨暮客也懒得多言,指着桑树林,“那里头有只修行有成的狐妖,它不敢落近了。你随我进村吧。”
“是。”
来到了蔡霜霜家门前,果然那菜地里长出来一棵菜瓜苗,长势茂盛,却还不见结果的影子。
杨暮客轻轻敲敲外门。
“霜霜……在家吗?”
小丫头连忙跑出来,“道士哥哥你又来啦?真让你说对了,那碗水淋下去,菜地就要长出大菜瓜哩。”
她蹦蹦跳跳地,待看清杨暮客身后还有一个道士之时,瞬间变得拘谨起来。
杨暮客指着身后的道士,“这位是玄阳观的耀逊道长。来接你去一处好地方,不缺吃穿。”
若是寻常小囡,听了这话定然高兴。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受苦。
但蔡霜霜面色阴沉,“我不去。阿父腿断了,我要家中照顾阿父。”
杨暮客眼底金光一闪。
察觉灵韵变化的耀逊看着杨暮客背影紧张了下。这道士不掐诀便能施术?
杨暮客瞧见了一个糟老头一般的人躺在炕上,满头大汗。
“耀逊道长且于门口等候,贫道领着小囡进屋看看。稍候便可让她回心转意。”
“在下静候佳音。”
杨暮客拉起蔡霜霜的手,领着她进屋。
“贫道知晓你多梦,定然会忆起许多不曾见过之事。你家运道被你取走大半。待你长大,定然家门不幸。你信么?”
蔡霜霜低着头,“等我长大些,我就钻进那林子里头。不招惹他们。”
“你见过林中的狐妖了?”
“娘娘不见我,也不与我说话。”
“成了人,便是机缘。醒宿慧,更是福分。莫要贪心……”
屋里一旁的小床上还睡着另外一个小姑娘,便是蔡霜霜的妹妹。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傩面,“请崔晏道友现身。”
蔡霜霜眼中一缕红烟飘进屋中,缠绕在杨暮客的脖颈上。
“上人呼唤奴家,可是有事差遣?”
“这个男子被贫道侍卫打断了腿,请道友医治一番。”
“喏。”
只见红烟分出一缕,缠绕在蔡父腿上。
蔡父那臌胀的膝盖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肿。
退烧的蔡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道士领着自家女儿,轻声问,“这位道长……你来我家何事?”
杨暮客站定说道,“贫道便是玉田坊中的客人。那夜你便是要去包围我家驻地。”
蔡父面色尴尬,“这……”
杨暮客伸手说道,“你听命于人,我不怪你。昨夜有人夜袭玉田坊。守军全军覆没,你伤了这一场,也算是因祸得福。”
蔡父苦笑一声,“若是小人有罪,道长也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过来问罪。”
杨暮客摇头,“我非是来问罪的。你家丫头是一棵修道的苗子。贫道推介她去鹿朝玄阳观学道。来此便是告知你,这姑娘贫道带走了。日后她学业有成,也能回来看你。玉田坊百废待兴,你若及时归去,说不得也能有一官半职。你家中小女,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蔡父听后赶忙起来揉揉腿,竟然一点儿都不疼了。而后看向睡着的小女,面色为难,“若是道长带走了我家大丫头,那谁人来照顾田地和后屋的桑蚕。”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贫道话止于此……”
说罢杨暮客便领着蔡霜霜出了门。
蔡霜霜低着头,“道士哥哥你就这么蛮横吗?打伤我阿父,还要把我从阿父身边带走。”
杨暮客出了那阴暗的屋子,叹息一声,“免得你误入歧途。贫道见不得好人变坏。”
他如此执着于把蔡霜霜带入正道,便是有玉窑村的玉澜前车之鉴。玉澜那是正经有根骨的修道种子啊,却沦为了邪道女祀,可怜可恨。
杨暮客拉着蔡霜霜的手,交给了耀逊。而后手掌一摊,一块玉石现于掌心。他攥着将那玉石变成了一个保安符。第一次用玉石炼符。生涩无比,但好在福至心灵,符篆刻录其中,灵光闪闪。
“这玉符赠与你,算是你与贫道信物。若贫道再游历天下之时,你还活着。便是你我缘分未尽。”
耀逊羡慕地看着蔡霜霜接过玉符。
鹤妖驮着耀逊与小囡飞天而去。
天空中,蔡霜霜问耀逊,“这位道士哥哥,赠与我玉符的大哥哥叫什么?”
“他叫杨暮客,字大可。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
但座下鹤妖却开口说话了,“你们记下这名字没用,要记下他的道号才行。他道号紫明。是正经的修士。”
处置完了小囡一事,杨暮客慢悠悠地往回走。
看天而去,阴阳各半。那村中是悲?还是喜?
朱哞早就到了鹿朝,身为朱颜国使节,自然不能随意在鹿朝走动。在鹿朝鸿胪寺办理了文牒,乘坐飞舟前往白玉崖。
朱哞与徐会便是前后脚,他可不似徐会那般着急。
飞舟落在玉田坊后,争不过包守兴的徐会赶忙做起了本职工作。招待朱哞。
李开成还在睡,呈羊也精神不足。
徐会便带着朱哞去见义诊中的玉香。
玉香冷笑一声,“朱大人别来无恙。”
朱哞赶忙屈身揖礼,“下官听召而来,请玉香姑娘代为传达,求见郡主殿下。”
一旁的大夫极有眼力劲儿,“哎呀,姑娘家中有事儿,这诊治病人的工作还是老夫接手。”
玉香也不推让,起身让开,领着朱哞和徐会来到无人之处。
“我家小姐还在准备,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自是要养足了精神来应付。与尔等这些豺狼虎豹商谈合作,自然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朱哞讪笑一声,徐会面色难看。
徐会辩解道,“姑娘这话说得,我也不过就是一个使节。可不敢借此事牟利呢。”
玉香打量二人,“我家小姐出来,那便是要谈事情。没时间与你们谈天说地。二位还是忙着正事儿去。我这便回去服侍小姐梳妆打扮,望尔等准备好合作事宜。”
徐会赶忙点头,“姑娘放心。定然弄得周全。”
本来玉香在屋中准备好了一身宫装。但小楼却不合意。
她言说道,“打扮成这样作甚?取悦他人么?我既是与人商谈买卖,自然要拿出不争态度,否则我一个小小游商如何能在国朝夹缝之间得利?我们只要旁人给的,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有心赚钱。”
玉香捂嘴一笑,“小姐这是与谁学的?”
“自是我那愚蠢弟弟。”
玉香无奈地说,“小姐你可没有那清雅出尘的衣装。”
“那便把蔡鹮喊来,我穿弟弟的衣袍去见他们。”
“是。”
不多时,小楼从吊脚屋里走出来。
只见那玉面女子梳乾坤髻,插木钗。面无粉黛,直眉杏眼。轻纱半臂下,身着玄黑道袍,道袍绣云纹。
她两手端着大袖拢在一起,脖颈细长,目视前方。
绣鞋落地无声,行路两肩齐平。
恬淡出尘之意,却威压满场。
“李侍郎可醒了?”
李开成拖着病体从人群后面走出来,“本官已经身无大恙,无碍于会议商谈。”
“那我们便去一处雅致之地,本姑娘代冀朝不凡楼,与李侍郎商议两朝合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