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仿佛驶入了一道无形的边界。
没有阻拦,没有检查站,只有骤然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灰白色雾气,将整个世界吞没。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车灯的光柱象两把无力穿透浓稠幕布的短剑,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局域。
他们来之前,对旧金山这座西海岸的明珠并非一无所知。
它坐落在半岛顶端,三面环水,以徒峭的丘陵、维多利亚式的建筑、标志性的金门大桥和多元的文化气息闻名,但此刻,这些认知在眼前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从城市边缘开始,瘫痪的景象便触目惊心。
街道上,车辆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杂乱地停滞在原地,有些甚至发生了轻微的剐蹭,保持着撞击瞬间的姿态,司机和乘客则歪倒在方向盘或座椅上,陷入深沉的、不自然的昏迷。
红绿灯徒劳地变换着颜色,映照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诡异。
街边的咖啡馆,桌椅翻倒,杯盘狼借,仿佛在某个瞬间所有人同时失去了意识。
公共交通瘫痪,电车僵在轨道上,巴士斜停在路边。
空城的景象,和他们离开前,在那座同样被封控的苏合市逛街时的感觉有些相似。但苏合至少还有一种“被管理”的秩序感而这里,只有彻底的、无声的死寂。
没有救援,没有喧嚣,甚至连风声都被浓雾吸收,只剩下引擎怠速的微弱声响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声混乱”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更奇怪的是,如此大规模的、一个国际知名大都市的彻底瘫痪,外界却仿佛视而不见o
苏恩曦之前传来的信息就提到,除了最初气象部门发布过关于异常浓雾的警告外,后续的媒体报道近乎空白,网络上也鲜少讨论,仿佛旧金山从全世界的认知地图上被悄然抹去,或者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了认知,让所有人都觉得它“一切正常”。
零操控着车辆,灵巧地避开道路上停滞的障碍物,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淅:
路明非看着窗外那些如同雕塑般凝固的昏迷者,眼神沉静。
此刻,他终于感受到空气中那浓郁到化不开的、带着熟悉厌恶感的龙血威压,一个名字就此浮上心头。
“或许,龙类中的顶点,比我们预想中还要厉害—”他缓缓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雾,望向了城市中的某个方向:“我知道是谁了。”
没有残酷的埋伏,没有蜂拥而至的死侍,这座城市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舞台,而舞台的中央,只有一份看似平和,实则狂妄到极点的“邀请”在等待着他。
那指引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那浓郁而纯粹的龙血气息,他绝不会认错正是曾经在苏合市高架桥的尼伯龙根中,与他交锋、并被阻止的那个存在一—
“奥丁。”
路明非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并且脑海中瞬间闪过念头:“看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还是他失去那滴血后,开始渴求我本身了他发现其中的联系了?还是,只是因为我的特殊而想要我?“
“如果确实是奥丁。”零冷静地分析,她的黄金瞳在雾霭中微微闪铄:“那这趟在阿美的旅行,或许从头到尾都在他的眼里——”
“他在试探我?”
“奥丁肯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才终于不再掩饰,布下了这个舞台。”
“很危险,”零劝说道:“更稳妥的做法是别着急进去,或许我们可以调用增援。”
路明非觉得有道理,便让零尝试联系之前在芝加哥遇见的,自称卡塞尔学院的芬格尔。
电话倒是顺利接通了,芬格尔那边背景音有些嘈杂,他似平对零的来电很热情。
但当零简洁地说明旧金山被诡异浓雾笼罩、城市完全瘫痪的状况时,芬格尔却愣了一下,语气带着明显的困惑:“旧金山?那边不是好好的吗?“
“雾气是有点,但跟我们这边差不多啊,这种大家都习惯了。难道他们市政府终于决定封锁了?有魄力哦!”
“不是——”路明非示意零挂断了电话。
看来,连所谓的卡塞尔学院的家伙,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某种根深蒂固的错误认知中。
难以想象,在信息时代的21世纪,一座如此知名的海岸都市,竟能如此彻底地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城”。
“那我们先撤。”零继续建议:“试着去把赏金猎人协会,或者其他混血种势力的人带进来,至少——”
“试着吗?”路明非打断她,摇了摇头:“带又能带多少呢?薯片妞刚刚是不是还发了关于旧金山的高额悬赏任务?但猎人们似乎不知为何,对前来旧金山表现得异常抗拒。”
“起码短时间内,这座城市不会有其他人来的。”
“原来如此——”
路明非了然道:“奥丁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幕吧?”
“他以整个城市的人作为胁迫,逼我赴约——真是,低劣又有效啊。“
“所以,”零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他,最后次确认:“还是要去吗?”
路明非转过头,看向零,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走吧。”
“就象我们以前一样——你总是陪着我。”
零呆住了。
这句话象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一些模糊而温暖的碎片翻涌上来,让她一时失语。
路明非看着她愣住的样子,语气轻松了些:“路上我慢慢和你说。”
前方的道路已经被横七竖八的车辆和杂物彻底堵死,无法再通行。
他们便弃车步行,朝着那“邀请”指引的相反方向,也即是旧金山一处较高的地标一一科伊特塔走去。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想必那位志在必得的幕后者,也不会急于这一时。
浓雾弥漫的街道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响。
路明非开始用平淡的语气,讲述那个关于黑天鹅港的梦境。
从他是如何作为一个幽灵般的存在苏醒,如何观察着一切,如何被那朵“冰原上唯一的花朵”吸引,到他们秘密的相识,雷娜塔的狡黠与脆弱,梆子声的控制,他帮她报复安东,以及他如何慢慢想起自己的名字
随着他平铺直叙的陈述,零的记忆也如同被春风解冻的溪流,渐渐复苏、串联起来。
但她只是沉默地听着,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却始终没有打断。
直到路明非的讲述推进到他们趁着路鸣泽制造的大混乱,逃离了燃烧毁灭的黑天鹅港时,零才缓缓开口,接续上了那之后,她自己也渐渐复苏的记忆:
“小男孩和小女孩——彼此依偎着,在西伯利亚的无尽冰雪中——”
黑天鹅港的毁灭与燃烧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命的白色荒原。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
它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地面上的粉雪,形成一道道移动的、令人睁不开眼的白色烟尘,打在脸上像细密的冰针。
温度低到难以想象,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霜,挂在睫毛、眉梢和破旧衣服的纤维上。
天空大多数时候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偶尔露出一角惨白的太阳,也毫无暖意。
雷娜塔和路明非,两个刚从囚笼里逃出来的孩子,身上只有单薄的、从港口杂物间翻找来的旧衣服,脚上的鞋子也不合脚。
他们一无所有,除了彼此。
一开始是漫无目的的奔跑,只想离那片燃烧的港口越远越好。
但很快,体力的消耗和环境的严酷就让他们慢了下来。
“往——往哪里走?”雷娜塔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部,看向身边同样脸色苍白、却异常沉默的路明非。
他似平在感受着什么,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此刻却象在捕捉风中无形的信息。
“那边。”他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稀疏的、耐寒的针叶林:“有树林——可能能找到遮挡,或者——吃的。
他的声音依旧干涩,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后来雷娜塔才知道,他那近平本能的、对环境和潜在危险的感知,早就揭示了他某种决定性的本质——她并不想要的本质。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下可能藏着坑洼或断枝,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手指和脚趾很快失去了知觉,脸颊和耳朵被冻得发麻、刺痛,饥饿感也如同附骨之疽,开始啃噬他们的意志。
他们学会了查找背风的雪坡或岩石凹陷处躲避最猛烈的风雪。
路明非会用手扒开表层的浮雪,挖出下面相对紧实一些的雪洞,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能避开那割人的寒风。
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分享着彼此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查找食物是最大的难题。
路明非偶尔能凭借他那奇怪的感知,找到一些被积雪半掩的、干枯的浆果丛,上面可能还挂着几颗冻得硬邦邦、酸涩无比的残果。
或者,他能发现某些树皮下藏着的、休眠的昆虫幼虫。
一开始雷娜塔恶心得不敢吃,但看到路明非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强烈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恶心。
那味道雷娜塔始终无法接受,尽管她后面还吃了很多。
他们也曾幸运地找到过一窝不知名鸟类的蛋,早已冻裂,里面的蛋液凝固成冰。
他们像得到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敲碎蛋壳,舔舐着那点带着腥气的蛋白和蛋黄,那几乎是逃离港口后,他们吃过最丰盛的一餐。
判断方向主要依靠路明非。
他似乎对星辰的位置有种模糊的记忆,在难得没有风雪的夜晚,他会仰头看着那片璀灿得令人心悸的星空,辨认着北极星,然后调整我们第二天前进的方向。
他说,要一直往南走,南方会暖和一点,可能会遇到人烟。
但“南方”是那么遥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盲目地移动,不知道前路何方,不知道能否活过下一个夜晚。
迷茫和绝望如同周围的雾气,时常笼罩着他们。
“路明非—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在一次被暴风雪困在简陋雪洞里,听着外面如同鬼哭狼嚎的风声时,雷娜塔忍不住带着哭腔问他。
路明非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雷娜塔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颤斗的背。
他的手很冰,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不会。”路明非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会活下去。雷娜塔,你说过,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夏天,看看结甜浆果的树。”
他的话让雷娜塔想起了那本破旧的童话书,想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家的温暖。
是啊,她还想看夏天,还想吃甜甜的浆果——她不能死在这里。
雷娜塔也会反过来鼓励路明非。
在他因为疲惫而脚步跟跄时,她会拉住他的手,说:“快到了,路明非,我看到前面好象有片更好的树林!”
虽然很多时候,那只是雷娜塔的幻觉或者善意的谎言。
在路明非因为找到的食物太少而沉默时,雷娜塔会把她分到的那份稍微多给他一点,说:“我还不饿,你多吃点,你还要带路呢。”
他们就是这样,在绝境中互相支撑,用微弱的言语和行动,点燃彼此心中那摇摇欲坠的求生火焰。
小男孩依靠他那非人的感知和沉默的坚韧,小女孩依靠着从童话书和模糊记忆里汲取的、对美好未来的最后一点想象和狡黠的乐观。
他们走过冻结的河流,爬过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山坡,在林地间查找可能的庇护所——
日子在饥饿、寒冷和疲惫中一天天过去,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最后——
零的叙述在这里戛然而止。
如此总结着,零淡淡地瞥了眼旁边的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