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诸事,有了女官们的帮助,水仙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们。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乾清宫偏殿温暖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如今被布置得愈发像个温馨的家,少了些帝王居所的冷硬,多了许多孩童的趣味与生活的痕迹。
水仙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握着永宁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认字。
“永宁看,这个字念民。”
水仙指着摊开的《千字文》,与女儿说话的她声音向来温柔,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永宁歪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跟着念:“民~~”
“对。”
水仙含笑解释,“民,就是百姓,是像宫外的农夫、工匠、商人……为君者,为后者,当时常心怀仁爱,体恤民情。”
永宁似懂非懂,但看着母后温柔而郑重的神色,也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
水仙正要继续教授给永宁下一个字,就在这时,听露脚步轻捷却带着些急促地走了进来。
她先是对水仙和永宁行了礼,然后凑近水仙耳边,低声快速禀报了几句。
水仙脸上的温柔笑意渐渐敛去,眉头微蹙。
她挥了挥手,示意乳母将玩心正起的永宁先带下去吃点心了。
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水仙才沉声问道:“说仔细些。”
听露压低声音:“娘娘,宫门外有个叫巧儿的姑娘,是内务府下属琉璃作坊匠人赵石之女。她跪在宫门外哭诉,说她父亲前日奉命修缮一尊前朝贡品琉璃盏,不慎损毁”
“如今被内务府与刑部会审,判定其疏忽职守,损毁贡品,依律不仅要赔偿,其全家都要被没入贱籍!”
“可赵石坚称,那琉璃盏接手时便内里有暗裂,他不过是轻轻触碰便碎裂了,定是之前经手之人做了手脚,栽赃于他!”
“没入贱籍……”
水仙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家生子出身。
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
水仙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没有因为理解巧儿而随意下令。
她对听露低声道:“律法之下,岂容如此冤屈横行?听露,你亲自去,详细查探此事来龙去脉,务必找到那赵石,问清细节。”
“再派人好生安抚那巧儿,告诉她,本宫已知此事,让她稍安勿躁,若真有冤情,必还她家一个清白。”
“是,娘娘!”
听露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水仙独自坐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那个“民”字。
她教导永宁要仁爱,要体恤,若自己身为皇后,连眼皮底下的冤屈都视而不见,又何谈母仪天下?
接下来的调查,如同水仙所预料到的那样,遇到了无形的阻力。
听露再次回报时,脸上带着愤慨。
“娘娘,内务府那边一口咬定,琉璃盏交付赵石时完好无损,有交接文书为证。”
“刑部经办此案的人也言之凿凿,说人证物证俱全,赵石无从抵赖。奴婢暗中打听,似乎……似乎那琉璃盏的采买经手人,与内务府一位总管太监沾亲带故,而此次损毁的琉璃盏价值不菲,若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出采买环节的账目问题……”
听露无奈中带着对这些人的愤怒。
“所以他们才急着找个替罪羊,把事情压下去!”
水仙已经尽力整治了,可不知为何,此类事情还是难以断绝。
听露曾经听皇后娘娘说过,人性皆如此。
可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人可以这么自然地害人,一点都不会被良心谴责!
水仙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看得分明,这已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工匠冤案,涉及到了宫中隐藏的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团体,对普通手艺人的欺压。
“水秀如今是司记女官,有权调阅部分内务府旧档。”
水仙沉吟片刻,下令道,“让她协助你,以整理文书的名义,仔细查查近年来宫中琉璃器皿的采买记录、入库查验流程,尤其是经手人员的变动。”
水仙声音渐冷,“重点查那尊琉璃盏从入库到分发至赵石手中,中间所有经手之人!本宫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听露:“是!”
——
傍晚,昭衡帝回到乾清宫。
宫人布好菜后便被他挥退。
他察觉到水仙眉眼间笼罩着的若有似无的郁色,不似往常轻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大手抚过她的背脊。
“仙儿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宫中事务烦心?”
水仙靠在他怀抱里,没有立刻提及赵石案件,而是抬起眼眸,迂回地问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明。”
“若有一法度,设立之初本为护国安民,维系秩序,可在施行之中,却反成了豪强权贵欺压良善的工具,那这法度,当如何处之?”
昭衡帝何等敏锐,立刻便从她这不同寻常的问题中捕捉到了关键。
他略一思索,便了然道:“朕听冯顺祥提过可是为了今日宫门外,那工匠之事?”
水仙并不意外他能知道,点了点头。
昭衡帝轻叹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些。
“仙儿,你想过没有?律法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内务府与刑部关系盘根错节,此案既已由两部会审定罪,若朕或你贸然以权势推翻,恐引朝局非议,动摇法度威严。”
“朕更担忧他们会将矛头对准想要尝试改变这一切的你。”
水仙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有关切,有权衡,但并无反对。
她理解他的立场,然而心中的那份感同身受的悲悯,让她无法退让。
“皇上的顾虑,臣妾明白。”
她俯身靠进他的怀里,用手轻碰着昭衡帝的下颌。
“可是臣妾是皇后,统理六宫,母仪天下,若眼见冤情在宫闱之内发生,却因担忧非议而袖手旁观,装作不知,那这‘母仪’二字,岂非成了空谈?”
水仙说到这里,坐直了些,看进了昭衡帝深邃的眼底。
她没有激动地争吵,只是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昭衡帝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毅的光芒,沉默了良久。
他何尝不知她是对的?
只是身处帝位,顾虑太多。
最终,他无奈又带着宠溺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朕就知道,朕的仙儿看着冷静,内里却最是心软,见不得百姓受苦,见不得这等冤屈之事。”
他将她重新按回自己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妥协般低语,“罢了,你想查,便放手去查吧。只是务必谨慎周全,所有证据,需得铁证如山,让人无可指摘。至于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却带着对她的维护。
“有朕在。朕……给你兜着。”
这最后一句,不似帝王的承诺,更像是丈夫对妻子的维护。
水仙心中一暖,仿佛有热流涌过,将之前的些许郁结冲刷殆尽。
她回抱住他,轻声应道:“臣妾知道了,谢皇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永宁小跑着进来的脚步声。
小家伙显然是听说昭衡帝下朝,迫不及待地来找父皇母后了。
她兴冲冲地跑进来,精准地扑进昭衡帝张开的怀抱里。
“父皇!”
永宁搂着昭衡帝的脖子,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复述着下午学到的新道理。
她词汇有限,却努力表达着善意。
昭衡帝看着女儿纯真无邪的小脸,又看向身旁目光温柔的水仙,心底深处对水仙提到朝政而产生的微妙紧绷也消散了。
水仙在女儿进来的时候,已经从昭衡帝的腿上站起来。
昭衡帝俯身抱起永宁,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朗声笑道:“好,我们永宁说得对!”
他看向水仙,眼神柔软,那是对水仙教育女儿的认同。
“看,我们永宁多么聪明啊!”
一家三口笑闹在一处,温馨的氛围冲散了先前讨论朝政法度而弥漫的严肃氛围,只剩下弥漫在宫灯暖光下的脉脉温情。
然而,当夜深人静,水仙因白日劳神已然安睡后,昭衡帝却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有一奏折,已经在他的书案上压了数日。
最开始收到的时候,昭衡帝想也没想地就将东西丢进了奏章堆里。
然而他思索片刻,停下了笔,从里面将那奏折拿了出来。
昭衡帝翻开。
那是一份由都察院某御史递上来的奏折,里面虽未直接点名,却含沙射影地提及后宫不宜干政,暗示皇后近日似有干政之嫌。
后宫干政,乃是大忌。
烛火跳动,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散不开他眸底凝着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