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身体绷紧。
对方的目光正落在他装着竖琴的包袱上。
既然被认出,他索性站起身,牛头盔的阴影里传出小声的质问:“你……维利兄弟因你而死。”
兜帽人似乎轻轻耸了下肩,“不然死的就是我。”
他就是马修斯无疑。
“一枚银鹿买一碗褐汤,”马修斯意味深长地说,“总不会就为了来指责我吧?”
“你怎么会在这儿?”汤姆单刀直入。
“商人科莱榨干了我最后一枚铜板。只能在这儿给褐汤店老板卖力气换口饭吃。”
马修斯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不象你啊,汤姆。瓦兰提斯的少女,铁匠之歌……听说你最近可是赚得银鹿叮当响?”
汤姆藏在头盔下的眉头一皱,这个马修斯,知道的比他预想的多得多!
“汤姆,”马修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难道没听说过?能在跳蚤窝开褐汤店的,哪个背后没点门道?我伺候的这位老板……据说和蜘蛛大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难道是小小鸟!果然,汤姆赌对了!
他炽热的目光穿透牛头盔的阴影,紧紧锁住马修斯:“喂,马修斯,帮我个忙!”
马修斯兜帽边缘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从未向汤姆透露过自己的名字……这个吟游诗人,知道的比他预想的多得多!
黄昏再次笼罩跳蚤窝,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更深的绝望。
那批如同行尸走肉的穷人,再次拖着脚步,汇聚到各家褐汤店前。汤姆早早混迹其中,毫不起眼。
轮到他时,他端着破碗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说了几句。
兜帽下的马修斯猛地抬起头,象是被火烫到,随即故意拔高了音量:
“唱歌?!七神在上!没听说过唱个破歌就能换汤喝的!滚开!别挡着后面的人!”
见汤姆纹丝不动,马修斯粗暴地用勺子搅起最上层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汤水,狠狠灌进汤姆的碗里,汤汁溅出几滴。
“拿着!滚到一边唱去!别碍事!”
后面饿得发昏的人们也跟着发出几声不耐烦的嘟囔和驱赶:“滚开!”“快走!”
汤姆端着他的那碗褐汤,默默退到墙角。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借着喝汤的动作,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他看到队伍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破碗,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早已被饥饿抽离。
他又看到街角几个稍大的孩子,衣衫破得不成样子,却还在追逐打闹,发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象一群在污浊泥地里跳跃挣扎的、不知忧愁的小小鸟。
汤姆心里有了底。他放下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碗,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了他的竖琴。
欢快、短促的旋律,如同清晨林间的鸟鸣,突兀地在这片死气沉沉之地响起——
这次他用口哨模仿小鸟的啼叫,作为开场。
紧接着,轻快跳跃的琴弦声添加,伴随着汤姆响亮、清淅而富有节奏感的歌声:
饥肠辘辘的人们大多面无表情,他们的耳朵只听得见汤勺碰撞锅沿的声音,他们的眼睛只盯着锅里可怜的食物。
汤姆的歌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涟漪。
然而,汤姆并不气馁。他早预料到。
他的目光投向街角——那几只追逐的“小小鸟”停了下来,好奇的小脑袋转向这边,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目光聚焦在他奇特的牛头盔和他怀中发出美妙声响的乐器上。
汤姆嘴角微扬,手指再次拨动琴弦,将这首《小小鸟》重新唱起。
这一次,他的歌声更加清亮,目光有意无意地,迎向这些好奇的“小鸟们”。
马修斯忙完手上的活,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特意留下汤姆,又亮出那枚银鹿。
“走吧,汤姆!有这枚硌手的玩意儿,能睡到跳蚤窝最好的妓女!”
两人都卸下了白日的伪装,露出年轻、帅气的脸庞。他们来到跳蚤窝的廉价妓院。
所谓的妓院,不过是几间用破布帘子勉强隔开的棚屋,门口挂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提灯。两个衣着暴露、神色疲惫的女人站在台阶上,看到有人来,懒洋洋地抬起了头。
马修斯早有准备,银鹿已换成了一把铜板。他随手抛起几枚,其中一个女人眼睛一亮,立刻贴了上来,娇小的身躯几乎要挤进马修斯的怀里。
另一个叫凯蒂的女人,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汤姆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便安静地坐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的矮凳上,姿态竟有几分与这环境不符的端庄。
当汤姆表现得并不对妓女们感兴趣时,马修斯把凯蒂也叫到了自己身边。
“别摆谱了,汤姆,”马修斯灌了一口自带的劣酒,“她们懂的可多了,丝绸街那些涂脂抹粉的,哪有她们手上的活儿地道……”
汤姆打断他,直视着马修斯带笑的眼睛,“我想,你带我来个安全的地方,是有重要的事谈吧?”
马修斯脸上的醉意褪去几分,他哼了一声,“哈!你以为这里安全?不过……总比你在大街上,对着满街的人唱歌强吧?”
“一首小调而已,街头艺人讨生活的手段。”
“一首小调?就是过去那么一首不起眼的小调,让我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汤姆,我希望它能再给我带来点好运气,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活计。”
他盯着汤姆的眼睛,一字一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歌里唱的是谁?‘蜘蛛的小小鸟’?嗯?”
汤姆彻底明白了。马修斯不是要分一杯羹,他是想搭上这条线,通过自己,进入瓦里斯的视线。
“你不是已经……在为那位大人间接做事了吗?”
“他的网太大了!根本不留意还有我这么一员。我捞不到一个铜子儿的好处!听着,汤姆,你需要我。我知道怎么在君临的阴影里活着。而你,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在红堡的高墙里面弹你的竖琴了!”
就在这时,汤姆注意到马修斯身旁的凯蒂,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
当“蜘蛛”和“小小鸟”这样的词从马修斯口中吐出时,她那原本慵懒的眼神反倒凝聚,像猫一样,落在了汤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