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南山半山腰一片断崖。残火在倒塌的梁木、焦糊的土地缝隙间明灭不定,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丝黑烟,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夜风裹挟着刺鼻的焦味、浓重的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星辰粉碎后的粉尘气息,冰冷地舔舐着崖边三道萧索的身影。
李玄站在断崖边缘,嶙峋如骨的岩棱几乎刺穿他的鞋底。夜露打湿了他破烂道袍的下摆,粘稠冰冷。立,左肩处那道巨大的断口已被一层由精纯星辰之力凝结而成的、半透明水晶状痂壳覆盖,内里流转着微弱的、如呼吸般明灭的星点光斑。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前虚悬着的“右臂”——那并非血肉,而是由纯粹的星光粒子凝聚、勾勒而成的一道半透明、边缘略显模糊的虚影。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同拥有微弱的脉搏,随着李玄深沉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明暗变幻。此刻,这星光臂影正稳稳地托着那柄古朴厚重的“镇岳剑”。
剑身沉重,压得那道光影微微下坠,光晕也随之流散些许。嵌入的星核残片不安分地微微震颤着,如同受到远方强大磁力的感召,顽固地、一次又一次地将剑尖的指向推向一个固定方位——西北!长安城!一次震颤,都有一股冰凉、锐利如针的气息沿着星光臂影的“脉络”传入李玄残躯,激起骨髓深处的悸动与沉重的不祥预感。
李玄低沉的声音在寂寥的断崖上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带着深深的困惑和凝重。
“师父耗尽最后生机……为何偏偏是他?”
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江小鱼跪坐在冰冷的石面上,正小心翼翼地解开苏半夏右眼处早已被血浆浸透、凝结成深褐色硬块的粗布绷带。随着脏污布条被一点点剥离,露出的景象让江小鱼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因为……当朝太史令袁天罡……掌管朝廷秘阁‘浑天监’……”苏半夏的声音极其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炉中艰难捞出,带着烙铁般的灼痛气息,但她依然艰难地解释,“那里……藏着禹王九鼎中的‘豫州鼎’……鼎身内侧……有……有传自上古的……完整《周天磁极功》……碑……碑文拓印……”
她的话音骤然中断!右眼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剧痛而发白,指缝间迸射出的金色血线如同细小的金蛇狂舞!
“我……看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剧痛而嘶哑扭曲,“长……安城里……有……两条……龙!!”
“龙?!”江小鱼悚然一惊,抬头望向李玄,“城里真出了神龙?!”
“不是真龙!是……地脉龙气!”李玄沉声喝断。地并指如刀,星光右臂的虚影随即凌空挥舞!刹那间,无数细微、冰冷的蓝白色光点从星光手臂中逸散出来,在湿冷空气中迅速勾勒出一幅宏大、闪烁着微光的长安城立体虚影轮廓图!
他的指尖如同精准的判官笔,划过光影构筑的坊市、宫阙、城墙,最终停在虚影城西一处被强光标记的寺庙建筑群上。
“大慈恩寺?!”江小鱼愕然张大嘴,几乎以为自己眼花,“那可是佛门净土!香火鼎盛之地!怎么会……怎么可能有地脉龙气纠缠?这不合常理!”
“因为……”苏半夏的身体猛然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背脊!中喷出一大蓬滚烫的、带着刺鼻金属腥味的纯粹金血!血雾弥漫的瞬间,她的金瞳中爆射出最后、也是最为清晰的一道意念冲击波,强行冲入李玄和江小鱼的脑海:
“因为!……那里地宫深处!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与血气,苏半夏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江小鱼臂弯中,气息微弱到几近于无。她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衣物灼烫着江小鱼的手臂,裸露的皮肤下,那些淡金色的线条如同活物般快速游移鼓胀,仿佛在酝酿某种恐怖的蜕变。
“苏半夏!”江小鱼惊呼,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数根牛毛细针,手指颤抖却精准地刺向她心窍、眉心几处大穴,试图强行压制那股狂暴反噬的力量。
“天狼的意识侵蚀……速度加快了十倍不止!”李玄蹲下,星光右臂轻触苏半夏的额头,一股冰冷的星辉暂时压制住她皮肤下最活跃的几缕金光。“她的药王血脉和天狼意志已经进入最后的拉锯战……必须尽快赶到长安!找到真正压制天狼意志或者让她完成蜕变而不迷失的方法!青龙寺……或者大慈恩寺……恐怕就是关键!”
“嗷呜——!嗷呜呜——!!!”
凄厉、悠长、充满饥渴与暴虐的狼嚎声,层层叠叠、从山腰下方的密林深处由远及近疯狂涌来!伴随着狼嚎的,还有树木被蛮力撞断的咔嚓声、岩石滚落的闷响,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数嗜血野兽集体喘息奔跑时形成的低沉声浪!
血狼宗的追兵!它们的速度远超预料!
没有任何犹豫,李玄一把将昏迷的苏半夏背起,用布条迅速稳固在自己背上。右臂猛地光芒大盛,如同实质的巨斧,带起一道刺目的寒芒狠狠劈向断崖内侧粗糙坚硬的岩壁!
“嗤啦——轰隆!”
“小鱼!快!”李玄低吼,一步踏上那还在散发热气的星光阶梯。
江小鱼最后瞥了一眼下方逼近的狼影和晃动的人形火光,狠狠一咬牙,跟了上去。在他们身后,只留下被狼嚎笼罩、死气弥漫的终南残山。
潼关古道。这座昔日天下雄关,扼守进出中原的咽喉之地,此刻却成为了人间炼狱最生动的注脚。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状态:这些原本应迅速腐败的尸体,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妖异的、仿佛上好红玉髓打碎后粘合拼凑成的结晶质感。肌肉僵硬凝固在临死的瞬间,凝固在愤怒咆哮、绝望格挡、濒死挣扎的最后一刻。然而支撑这一切的,并非生命的韧劲,而是一种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并强行“冻结”、“石化”!血管纹路清晰可见,但那颜色,已是凝固发黑的血块。没有一只食腐的飞鸟或蚊虫敢靠近这片诡异的“红宝石尸林”。
“是……血晶辐射的污染残留……”李玄三人的身影如同鬼魅,潜藏在一堆巨大的、同样被染上暗红斑驳纹路的乱石后面。他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压抑和一丝冰冷的愤怒。“阿史那刹……用他在终南山炼化的那九颗核心血晶……将这里变成了……凝固的死域熔炉。他……污染了此处的地脉灵气节点,这是给后续南下的突厥狼骑……扫清障碍?”
江小鱼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指指向关隘下方被巨大城门闸隔断的主甬道。只见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队伍,正麻木、踉跄地被驱赶着穿越通道。瘦骨嶙峋、伤痕累累,脖子上锁着沉重、泛着幽绿铜锈的枷锁。枷锁造型狰狞,向内延伸出短针扣进皮肉锁死喉骨。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每一具青铜枷锁的正前方,都镶嵌着一颗纽扣大小、散发着微弱却不祥暗红光芒的磁石!染满黑褐血污、同样嵌有微型磁石的沉重青铜锁链紧密连接,形成了一条绝望的、不断因有人力竭摔倒而被拖拽而行的痛苦锁链!
“他们在运什么?”江小鱼的声音沙哑,“战俘?”
“不……”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彻骨寒意和清晰辨识的声音从李玄背上传来。不知何时,苏半夏已经醒转。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缝,银白瞳孔黯淡无光;而右眼则被江小鱼临时用沾了药末的布条紧紧裹住,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到布条下透出令人心悸的、如同岩浆透光般的暗金轮廓。
“……这是‘人牲’!”苏半夏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风箱,却字字清晰地打入李玄和江小鱼的识海。“潼关……潼关地下……有一处……与终南山同源的……重要地脉节点……节点深处……是另一个规模略小……但结构相似的‘磁极枢’雏形……启动它……需要活人精血、魂魄……特别是带着剧烈痛苦死亡时爆发出的极致怨念与生命力!”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邪恶的冰冷痛苦,“这些人……都是钥匙……是用血肉和灵魂……浇筑的……活体钥匙!那枷锁上的磁石……是用来在最后时刻……引爆痛苦、精准抽取并引导‘血祭之力’的!”
就在苏半夏话音落下的瞬间!
下一刻!苍老、疲惫、却带着极其强大精神意念的声音,如同无形的凿子,穿透血腥的空气,直接在他们三人的脑海中轰然响起,清晰无比!
“终南来的小道友……莫惊……老夫……袁守诚!袁天罡……乃老夫亲侄!找青龙寺的玄奘大师遗蜕……!找那件……”
轰——!!!
潼关城头,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凝实出现。阿史那刹!旧戴着那面九首狼图腾青铜面具,猩红披风在血腥的风中猎猎作响。整以暇地轻轻抬手,那根贯穿袁守诚的黄金狼毫长矛便如同活物般倒飞而回,瞬间缩小,化作他指尖把玩的一颗新鲜凝结、还在滴落着混合血液的、妖艳夺目的红宝石状血晶。他将这颗新血晶放在眼前细细观察,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面具下,传来年轻而冷酷、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愉悦声音:
“老东西……果真还留了些后手……不枉本座在此等你现身。”
倒伏在地,血泊中剧烈抽搐的袁守诚,浑浊的眼珠死死望着李玄三人的方向,破碎的内脏堵在喉咙,已无法发声。但在最后一刻,他嘴唇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极轻微、极快地,做出了几个口型。李玄凭借过人的目力与心神的链接,清晰地“读”声的几个字:
“嗡——!!!”
李玄背后的镇岳剑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嗡鸣!疯狂震动,竟自行从剑鞘中弹射出半尺长!如同被无形磁石牵引,死死地指向了西方——长安城青龙寺的方位!星光右臂的虚影瞬间光芒暴涨,仿佛与剑锋产生强烈共鸣!
“走!!!”李玄一把拉起惊骇的江小鱼,背紧苏半夏,身法瞬间展开到极致,如同三道融入阴影的轻烟,向关隘侧翼陡峭的山崖飞掠而去!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阿史那刹是否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呵……逃吧……”阿史那刹的声音如同地狱寒风,轻易穿透了空间距离,清晰地在三人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掌控一切的冷漠。
“把清微子这老鬼的‘味道’送予你们,也好助你们坚定一下,来与本座交易的决心……”
随着他的话音,他指尖那颗新凝聚的血晶中,骤然投射出一幅清晰、真实到令人肝胆俱裂的虚影画面:崩塌的终南主峰深处,一个仅余上半身轮廓、由极其微弱蓝光勉强构成的人影,正被无数条燃烧着血焰的锁链牢牢禁锢在一个悬浮的巨大血色磁石核心之上!人影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每一次虚幻躯体的挣扎都导致光芒更加黯淡、血焰锁链勒得更深!
“师……师父?!”李玄心神巨震,狂掠的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前方的巨石!那股血脉相连、灵魂相系的撕扯感是如此真实!
“想要他的魂丝不至于最终彻底崩散,还想在这天地间留一丝残念……”
阿史那刹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们逃离的步伐。
“就拿你手中的镇岳剑来换!……三日后,大慈恩寺地宫,过时不候。”
“记住……我只等三日!”
青龙寺,这座在终南山血战前夜还是长安香火顶盛之地的密宗祖庭,此刻却如同死域。高大的寺门紧闭,其上朱漆斑驳脱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没有任何香烛的气息,也没有僧人洒扫晨课的梵呗清音。甚至……连一声鸟鸣都没有!漫着一种比长安城外更浓郁的、夹杂着香灰与陈旧血腥混合沉淀后的窒息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玄深吸一口气,背着昏迷中体温忽高忽低、皮肤金线时隐时现的苏半夏,伸手在沉重的山门铜环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空洞,甚至带着回音。
就在第三声叩门余音将消未消的刹那!
异变陡生!
厚重得需数个壮汉方能推开的朱漆山门,竟猛地向内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枯死藤蔓般的、骨节突起、青筋如蚯蚓盘绕、皮肤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如同早已等候多时,快如闪电地从那黑暗的门缝深处骤然探出!
这只可怕的手掌精准无比,一把死死攥住了李玄刚刚叩门的左手腕!冰凉刺骨、仿佛自九幽寒渊中伸出的、带着纯粹死亡意味的巨力猛然爆发,就要将他拖入门后的无边黑暗之中!
“!!!”李玄反应惊人!腕被锁住的瞬间,他星光右臂的虚影便带起一道璀璨蓝白流光,本能地斩向那只枯瘦手腕!
“嘘——!”
一声极轻、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哑阻止声,从门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出,及时制止了李玄的雷霆反击。那只枯手上传来一丝轻微的、代表着无恶意只求安静的震颤。
“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