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绿豆糕除了不怎么甜以外,味道还是挺不错的。”清云小道长砸吧着嘴,点评道。
他刚刚和师姐从师傅那儿回来。
师傅只下留了两块老友给的绿豆糕尝尝味道,剩下的几盒都让他拿去,分给观里的徒子徒孙和客人们。
于是乎,在师姐师兄都谢绝的情况之下,他不出所料地分到了完整的一盒。
至于客人们的那一份,他老老实实地留在了隔壁的厢房里,没有独吞(有师姐盯着,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一一也不知道那两人一猫上哪儿去了,逛遍了观里都没见到人。
“你明明刚喝完了两碗粥,居然还吃得糕点。”他身旁的清秋提醒道,“再这么吃,小心积食。”
“师姐放心,我有两个胃,一个是装饭的,一个是装点心的。”他拍拍圆滚滚的肚子,嘿嘿笑道。
“行了,点心也吃过了,现在该用功了。”清秋把手里的一本线装书推给他,“这本书里收录的,是自古以来平头百姓们,对地府与轮回转世这件事的普遍认知。你且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
“平头百姓?”
“就是指普通人。”
“喔。”小道长开始翻书。
此刻的他们,正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支着一张小桌和两张小凳子,坐在屋檐之下的那处光与暗的交界之地。
清云在阳光下乖巧地看着书,清秋坐在他对面的阴影中,平静地喝着刚刚湖好的热茶。
之前在斋堂吃饭的时候,清云便悄悄咪咪地跟师姐说“我今天不想跟师兄学那个什么“周公写的书’,正好师姐你回来了,一会儿帮我跟师兄请个假行不行?就说你要带我学别的东西。”
清秋哪里能不明百师弟的心思:他虽然刚拜入师门不久,就已经在各种术式的学习上展现出了相当不俗的天赋,就连师傅都夸赞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清云虽然什么法术都能很快地找到诀窍并且入门,但唯独这“下算之道”,他是怎么也学不会,就算是道号“天算”的师傅亲自给他启蒙,也毫无效果一一按理说,这下算之道在刚入门不久后,就能马上进行一些小事的“策算”,可清云算出来的结果,总是跟实际情况偏离了十方八千里。
大概就是“明天会下雨,他就说这附近会干旱一百年”,“明天师傅去钓鱼,他就说师傅一定是去赏雪(明明还是秋天)”的程度。
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下,清云终于对这师傅最擅长的“下算之道”彻底失去了兴趣不说,就连师傅都表示“孺子不可教也”,改让清风带着他学习。
很巧的时候,在清秋的记忆中,这间道观里的天师们,好象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不擅长,几位离世的师兄师妹就不说了,现在观里的几个天师里,清云在卜算之术上毫无天分,师傅的赌运烂到无以复加,清风在施展御物之术的时候,
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孩子,连纸鹤都搞不定。
而她这个僵尸,则因为种族的关系,在精神力的方面非常薄弱,以至于无论是学习幻术,还是“对幻术的抵抗力”上,结果都不是很妙。
可以说,这间道观里,就没有出过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因此清秋心里也清楚,小师弟这辈子,估计跟这下算之道是“没缘也没分”。
所以在清云保证“只要别让我跟周公学习,我什么都愿意做”之后,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从自己师弟这儿把他捞了过来一一该说不说,至少在术式的学习上,清云大部分时候都是让人省心的,所以师傅对他的功课抓的不算很紧,在各种术式的启蒙学习结束后,师傅一周就只亲自给清云上两次课,其他时候都把他丢给自己的两个弟子,叫他“自己跟着师兄师姐,看着学”。
而清秋认为,小师弟现在还小,在这个年龄段的各种童子功虽然很重要,但也不能一味地只追求在术式上的精进。
尤其是住在这与世无争、“天高皇帝远”的道观里久了,唯一能接触“其他人”的地方就只有山下的镇上,长久以往下去,对他的成长没有好处一一要知道,“入世”是每一位天师的都要经历的事儿,她可不想师弟日后下山游历时,成了遭人笑话的井底之蛙。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清秋有事没事就会领着他多看些书,闲书也好,坊间故事也罢,目的就是让他明白“在某些事情的认知上,天师和普通人类是有差别的,要以包容的思想去看待这一切”。
“师姐。”
“恩?”
“九师兄来观里的时候,八师兄多大年纪啦?”清云翻动着书页,忽然问道“四十几岁。”清秋说,“怎么了?”
“没,我就是在想。”清云指着书上一行字,“普通百姓们都认为,‘天道轮回,生死循环’是千古常理。可实际上,人死了之后也不一定非要去地府对吧?不然这世上就没有“鬼修”了不是么?我上次还听师傅说,他认识一个非常厉害的鬼修,都已经能修炼出肉体了。”
“是这样的。”清秋点头,“不过这样的观点之所以会成为大部分人的认知,跟地府也有着一定的关系一一如果人人都不愿意去地府投胎,那他们就没有生意做了,所以很多宣传类似观点的书籍,其实都是由地府印制,再送到人间发行的。他们的势力可不止有表面上那样。”
“那当年,八师兄怎么不想着也去当鬼修呢?”清云好奇道,“象是我们这样的天师,想成为鬼修,应该远比普通人要容易吧?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呀。”
“成为鬼修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光是死后能保持‘本我’”的灵魂,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是修行者中,也不过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清秋说,“且不论八师弟自己的想法,他的灵魂质量首先就不达标,而且他去世那几年间,也不是帝流浆落下的年份。”
“原来是这样。”清云“喔”了一声,“那咱们云华观,有出过‘鬼修”么?”
“没有,唯一有潜力成为鬼修的是清晚。师傅曾问过她的意见,甚至正巧第二年就是帝流浆的年份,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清秋平静地说,“但是她拒绝了。”
“清晚—”清云着指头数了数,“我记得她是我的三师姐对吧?”
“那我是谁呢?”清秋敲了敲他的额头。
“哎呀,不好意思,那就是四师姐了。”清云吐吐舌头,他可不敢告诉师姐,自己刚才瓣手指,是在回想灵室里“弟子”那一栏牌位的顺序一一清晚的牌位在第三个,他没转脑筋,下意识就觉得她是排行第三了。
“不过等我死了,要是运气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试试看做鬼修啊。”清云说,“你说师傅会同意么?”
“你为什么想当鬼修?”清秋直接略过了师傅是否允许的阶段一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云会有“自己死了,但是师傅肯定活着”的念头,说明他们平时对他的“常识教育”,还是不太到位。
“就是想体验体验呗,反正没当过。”
“等你真正到了那一天,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也说不定。”清秋摸摸他的脑袋,“而且你的那一天还很早呢。”
“那也说不准,我就是很坚定地一直想当鬼修”清云倒是觉得自己还是蛮有韧劲的。
“行了,继续看书。”
“喔喔。”
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的清秋,看着重新埋下头看书的师弟,思绪有些发散。
在刚刚拜入师门的前几年,她也象清云一样,从来没思考过如果有一天师傅他老人家离开了、他的牌位也出现在那间灵室里的话,这座云华观会变成什么样子。
直到某日,她为了从鬼差手中,抢回因事故而横死的师兄的灵魂,象疯了一样地带着师傅的剑,单枪匹马杀进地府。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道行,纯粹是凭借僵尸的强悍体魄,和师祖留下的那柄煞气冲天的桃木剑,才把那些讨厌的鬼差打得落花流水。
最后因为事情闹得太大,甚至还惊动了阎君本人。
如果不是师傅及时赶到,她的下场,大概会比师兄还要凄惨吧?
毕竟她是僵尸,是在妖怪们的眼中,也有些另类存在一一僵尸是因为户体受到地气浸染而诞生的妖怪,也因为这一特殊性,他们这个种族哪怕不克苦修行,
也能做到‘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
这同样意味着,他们不象人类和其他妖怪们一样,在死后还可以通过轮回转世重获新生。
僵尸,是注定没有来生的种族。
所以在刚刚诞生的时候,哪怕是在思维混沌的阶段,僵户们就会吸干自己见到的,所有生灵的血液,为的就是那个出于比其他种族更加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不过象她这样,能活到这个年纪的僵尸,还是很少见的一一她的同类们要么是刚刚出生,在很弱小的阶段就被人类、妖怪、天师们除掉了,要么是因为杀太重,没能逃过天劫的惩罚。
清秋知道,如果没有师傅、没有师兄那一日的收留,就没有她的今天。
所以当年的她,在那场意外发生后才那么坚定地要让师兄成为鬼修一一当时的情况是,只要她能留住师兄的灵魂两周,就能等到帝流浆的到来。
哪怕因为师兄的灵魂强度不够,在帝流浆的养分下也只是能够勉强成为鬼修,事成之后甚至连曾经的记忆都不一定能完全保留。
但是那时的清秋不在乎,她只是想让师兄活下来,哪怕是以另一种形式。
为此,知道自己是在一意孤行的清秋,甚至选择了向师傅隐瞒这件事一一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师傅其实早就知道她计划,只是一直没有阻止。
也许是其实师傅也想让师兄活下来,也许师傅只是想让她“吃一堑,长一智”。
清秋没有问,师傅也没有说过。
那件事的结果是,鬼差偷偷带走了师兄的灵魂,在清秋意识到的时候,师兄已经被送去了地府。
事到如今,清秋儿乎不太能忆起,关于那一日的太多细节了。
可能是因为她在刻意逃避那段糟糕的记忆,也可能是因为那天的她确实是杀红了眼,丧失了理智。
唯一印象深刻的,大概也只有师傅牵着她的手,在离开地府前说的那句,“
这世上的某些离别是注定的,你要学着习惯,徒儿”了。
几百年过去了,师傅迎来了自己的第十个徒弟,她也曾在两百年前收过一个弟子,做了一回别人眼中的“师傅”。
在这个过程中,清秋学会了放下。
对“生与死”的执看也好,对地府的憎恨也罢,人总是要向前看。
但她不否认,自己曾想象过无数次,如果在未来的某一日,她真的遇见了一个抗拒前往地府,不想要遵循“天道轮回,生死循环”这一所谓千古常理、恳请她“帮帮忙”的“颇有个性”的灵魂,那么她到底应不应该帮那个人,实现这个愿望。
老实说,她还不确定那个最终的答案是什么。
但看着眼前的清云,她隐约觉得,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的话,应该会是一个孩子。
一个可能连地府是什么地方都还搞不清楚,虽然有些任性,却也心地善良、
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这一刻,清秋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笑容很璨烂的女孩的模样。
“—季澜?”完全是下意识的,清秋低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她自己也是一愣。
“恩?师姐你叫我?”捧着书的清云抬起头。
“没事。”清秋在片刻的迟疑后,摇了摇头,“我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你继续看书吧。”
“喔,可是这个字我不认识。”
“我看看。”清秋接过书。
她的目光看向师弟手指的位置,可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却是“季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