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雪没胫,老兵指血殷。
麻纸承忠愤,字字带刀痕。
流民藏发髻,险过七重门。
不是君王远,谁忍泪沾萱。
腊月廿七,大同卫西墙的雪已能埋到腰腹。周铁山蜷缩在箭楼的破草堆里,左手指节肿得像紫萝卜 —— 那是前日搬石头砸北元兵时被冻裂的,伤口结着黑痂,一碰就流脓。他望着城楼下被北元兵挑在矛尖的同伴尸体,突然摸出块从民房搜来的麻纸,那是张老秀才写《大同赋》剩下的,边角还留着 \"永熙帝\" 三个字的残痕。
周铁山没说话,抓起冻裂的左手就往嘴里送。犬齿咬在结痂的伤口上,钻心的疼让他浑身发抖,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麻纸上,晕开一小团红。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血沫子从嘴角漏出来,\"咱死了不要紧,得让城里的人知道,咱是咋死的 —— 不是北元杀的,是冻的,是被自己人坑死的!
麻纸太脆,吸了血就发皱。他用冻僵的右手食指蘸着血写,笔画歪歪扭扭,\"镇刑司扣冬衣三万\" 的 \"扣\" 字写了三遍才成,血不够了,就再咬一口,指骨都露了白。狗剩看得直哭,想按住他的手,却被他狠狠甩开:\"哭啥?你爹当年守阳和卫,不也让人扣了粮?咱得把这理说出去!
血书写到一半,周铁山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想起十年前随岳峰守雁门关,那时冬衣虽薄,却能按时发,岳峰总说 \"当兵的,冻不着才能打仗\"。可现在,镇刑司的缇骑把本该发的棉袄换成了沙土,连岳峰的调令都被改成了 \"缓进\"—— 这话是从个被抓的驿卒嘴里听来的,那驿卒被活活打死前,喊得嗓子都破了。
周铁山把血书折成细条,塞进根掏空的芦苇杆,又用猪油油纸裹了三层 —— 这法子还是当年岳峰教的,油能防雪水,芦苇能混在柴草里。他拉过流民里最壮实的王二,这人是阳和卫破城时逃出来的,认得去京师的路。
王二的腿肚子在抖。他前几日亲眼见个带书信的驿卒被缇骑抓住,活活剥皮示众,人皮就挂在城门上。铁山露骨的手指,他突然咬了咬牙:\"周叔放心,我儿子就在宣府卫当兵,我得让他知道,他爹不是孬种!
流民队伍刚出东门,就被镇刑司的缇骑拦住了。为首的刘显勒着马,马靴上的冰碴子掉在王二脸上,\"李大人有令,凡出大同者,搜身!
缇骑的刀鞘在流民身上乱戳,有个老婆婆怀里的破棉袄被挑开,露出里面的干草,引得缇骑一阵哄笑。王二把芦苇杆藏在发髻里,外面抹了层锅底灰,腥气被盖住了,可心还在嗓子眼跳 —— 他看见刘显手里拿着张画像,画的正是周铁山,旁边写着 \"严查左手有伤老者\"。
王二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铁山的话,忙说:\"官爷,有个老兵冻僵了,被北元兵拖去填濠了,左手是断的,不是流血。话半真半假,今早确实有个断手老兵被拖走,只是不是周铁山。
刘显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往他发髻上踹了一脚。王二踉跄着倒地,发髻散了,芦苇杆却没掉出来 —— 他早用破布条把它缠在发根上了。刘显吐了口唾沫,\"再敢私带东西,扒了你的皮!
出大同卫三日,王二在古北驿又遇盘查。这次是镇刑司的便衣,穿着流民的破袄,却露出里面的皂靴 —— 那是镇刑司缇骑的标配。他们不搜身,只闻味道,有个瘸腿的缇骑拿着根银簪子在人群里晃,簪子尖碰到谁,谁就得张嘴,说是 \"查有没有藏书信的纸味\"。
王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书的腥气虽然被锅底灰盖住了,但天热了些,血可能会渗出来。他看见个老婆婆背着的柴火里有几根芦苇,突然有了主意,趁缇骑不注意,把缠血书的芦苇杆混进了柴火堆。
王二忙陪笑,往缇骑手里塞了个铜板 —— 那是周铁山给他的盘缠,\"官爷不知道,这芦苇浸了油,烧起来旺得很。前几日大雪,砍不着柴,就割了些芦苇凑数。故意把柴火往地上墩了墩,芦苇杆发出空洞的响,倒像真的没藏东西。
缇骑掂了掂铜板,把芦苇杆扔回柴火堆:\"滚吧,别在这儿碍眼。二拉起柴火就走,后背的汗把破袄都湿透了,混着血书渗出的腥气,在风里散成一股怪味。
腊月卅,王二终于摸到京师外的宣府会馆。这里是边地流民落脚的地方,管事的老陈是岳峰的同乡,见王二背着柴火进来,皱着眉说:\"这时候哪还有人要芦苇?快扔了吧,镇刑司的人常来查。
老陈的脸瞬间白了。前几日他刚听说谢渊在金水桥被缇骑打伤,现在还在家养伤,\"谢大人被盯得紧,镇刑司的人就在会馆外的茶馆坐着,你这时候送过去,不是找死?
老陈望着窗外飘的雪,突然咬了咬牙:\"我认识个玄夜卫的线人,在东厂胡同开杂货铺,他能把东西递进去。只是 那线人要价高,还得担风险。摸出个铜板递给王二,\"你先去烧锅热水,把血书取出来晾晾,我这就去找他。
除夕前夜的东厂胡同,雪下得正紧。老板赵五正往门上贴春联,上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 刚贴好,就被老陈拽到后屋。西这么金贵?五搓着冻僵的手,看见王二展开的血书,突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镇刑司昨天刚下文,说 ' 凡私带边地书信者,斩 '。
密道又黑又潮,头顶的水滴在血书上,晕开了 \"李谟改调令\" 的 \"改\" 字。谢尚书前天让人带话,说镇刑司在他府外布了二十个缇骑,只能从后墙的狗洞进。突然停住脚,指着墙上的刻痕,\"这是元兴帝时修的,当年魏王萧烈谋反,玄夜卫就是从这儿把证据送进宫的。
谢渊的书房里,药味混着雪味漫开来。他的左肩缠着绷带,那是金水桥被缇骑用棍打伤的,一动就疼得龇牙。当赵五把血书递过来时,他刚喝下去的药全喷了出来,血书上的指痕和他当年在边地冻裂的手指一模一样。
谢渊抓起血书就往门外冲,绷带被扯得松开,伤口渗出血,染红了衣襟。!去紫禁城!吼道,亲随拦住他,\"大人,您忘了圣上刚让您 ' 静养 '?李德全的人还在府外等着抓您的错处呢!
兵部后墙的狗洞太小,谢渊钻过去时,棉袍被勾破了,露出里面的伤。书上,化了又冻,结了层薄冰,\"大同卫冻死千余\" 的 \"冻\" 字被冰裹着,像块透明的伤疤。他刚走到东华门,就被李德全的小太监拦住了,\"谢大人,李公公说,圣上已经歇下了,有啥事明早再说。
小太监却挺直了腰板,指着远处的宫灯:\"李公公说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扰了圣上的好眠。凑近谢渊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听说张尚书的儿子已经被放出来了,谢大人何必这么犟?
谢渊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望着紧闭的宫门,血书在手里被攥得发皱,周铁山的指血混着他的伤口血,滴在雪地里,像串红珠子,很快被新雪盖住。
李德全在暖阁外听着萧桓的鼾声,嘴角噙着笑。把张显从诏狱署接出来,用的是 \"查无实据\" 的由头,张敬之果然派人送来了 \"谢礼\"—— 那是块从大同卫搜来的暖玉,据说原是永熙帝赐给岳峰的。
李德全瞥了眼血书,突然往上面泼了杯茶水:\"脏东西,也配进圣上的眼?把血书扔回给小太监,\"拿去烧了,就说 ' 查无此事,是谢渊伪造 '。再告诉谢渊,他若再闹,就按 ' 欺君 ' 论处。
小太监刚要走,暖阁里突然传来萧桓的声音:\"什么东西这么吵?德全忙推门进去,见萧桓正拿着本《永熙帝实录》,书页上圈着 \"边军乃国之根本\" 的句子。
大年初一的雪是带着棱角来的。风裹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北元的骨箭刮过,生疼。谢渊跪在东华门的雪地里,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冻在砖缝里的血痂被体温焐化又冻硬,结成层暗红的冰壳。胸口的血书冻得比城砖还硬,棱角硌着旧伤,每喘口气都像吞了刀片 —— 那是昨日钻狗洞时被勾破的伤口,此刻正渗着血,把棉袍浸出片深色的印子。
远处传来镇刑司缇骑的马蹄声,嘚嘚地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钟。刘显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裹着雪沫子砸在谢渊脸上:\"谢大人,别跪了!李大人今早刚收到塘报,大同卫昨晚三更破的城,赵谦总兵自刎了,周铁山那老兵连尸首都找不着 —— 您这血书,现在就是擦屁股都嫌硬!
谢渊的指节深深抠进砖缝里,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雪水结成冰。他想起周铁山血书的最后一句,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像烙铁般烫在心上:\"臣等生为大吴兵,死为大吴鬼,只求圣上睁眼看看西墙的雪,看看弟兄们冻裂的骨头。年前在雁门关,周铁山替他挡过一刀,那时老兵的血也是这样热,染红了半片雪地。
话音未落,两只铁钳似的手就拧住了他的胳膊。缇骑的皂衣上沾着雪,甲叶撞在他的伤处,疼得他眼前发黑。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显的刀鞘顶在他后心,\"李公公说了,再闹就送您去诏狱署过年!
谢渊挣扎着回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宫门口的石狮子披着雪,像蹲在那里的鬼。李德全就站在狮子旁边,貂皮帽檐下的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捏着团烧剩的纸灰。风卷着纸灰飘起来,混着雪粒打在谢渊脸上 —— 他认出那纸灰的纹理,有半片还留着 \"镇刑司\" 三个字的残痕,是周铁山用血写的。
缇骑猛地把他按在雪地里。脸贴着冻硬的地面,他看见纸灰落在雪上,很快积了层白,像从未有过那封血书,从未有过大同卫的兵,从未有过咬指写血书的周铁山。只有风还在吼,像千军万马踏过雪地,又像无数冤魂在哭,哭这大年初一的雪,下得比腊月的更冷,冷得能冻住人心。
血书之难,不在七重盘查,而在君心之隔。周铁山咬指作书时,未必不知此去九死一生,然其血仍热,其志仍坚,盖因 \"忠\" 字早已刻入骨髓 —— 那是永熙帝与士兵同卧土炕时埋下的根,是元兴帝北征时 \"不斩降卒\" 的训,是大吴立国时 \"民为邦本\" 的魂。
王二藏血书于发髻,赵五引密道于暗巷,谢渊冒死跪于东华门,皆非为己,实为 \"公道\" 二字。然公道在专制之下,竟需以血为墨,以命相搏,何其悲哉!李德全焚书于宫前,李嵩笑见于府内,萧桓犹豫于暖阁,非不知边军之苦,盖因 \"权衡\" 二字重于泰山 —— 权衡忠奸,不如权衡势力;权衡生死,不如权衡权位。
大同卫破后,有人在周铁山写血书的箭楼里,发现块被血浸透的麻纸,上面的 \"永熙帝\" 三字未被北元兵毁坏。后玄夜卫旧部收其残片,与谢渊的血书残灰合葬,曰 \"双忠冢\"。狗剩后来写的字:\"雪会化,血会干,公道不会烂。
观乎此事,可知民心如镜,虽暂为雪掩,终有融时;君心如秤,若偏于私党,必致失衡。血书之痛,痛在忠而见疑,痛在公而被掩,痛在明明有救却眼睁睁看着覆灭。后之帝王读史至此,当知:防边患易,防内奸难;防内奸易,防己之蒙蔽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