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血泥,贺拔胜的视野里只剩下那面翻飞的金边黑纛。
多少年了!从听闻兄弟死讯的噩耗,到被侯景追杀如丧家之犬奔逃江南,再到如今——
血债该偿了。
黎诚那杆大戟撕开的裂口就是命运劈开的血路!
贺拔胜根本无需催促座下黎马,这通灵的畜生早已感知到主人胸腔里沸腾的杀意,只听得曦律律一声,四蹄便翻腾如流星,踏着满地残肢断臂,死死咬住前方那匹踏雪乌骓的烟尘。
“贺六浑!”
苍老的咆哮混着风雷,贺拔胜左手控缰,右手已从鞍旁摘下那张伴随他半生的桑拓大弓。
拉弓,搭箭!
弓臂在巨力下弯成一轮满月,冰冷的箭簇锁死前方那个在亲卫簇拥下仓皇回望的东魏之主。
“咻!”
弓如霹雳弦惊!
铁箭离弦的尖啸撕开烟尘,只一霎,骏马悲嘶跪地,马背上那道身影如断线纸鸢般向前扑出,在泥泞里翻滚出十馀丈。
烟尘尚未散尽,高欢已撑地跃起。
紫金冠碎落泥中,他披发散乱如疯魔,瞧上去却分毫也不狼狈,反显出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壮来。
这一刻失了这匹被人神祝福过的好马,大约便是他高欢的末路了吧可亲卫赫连阳顺见状立刻滚鞍下马,把手中缰绳狠狠塞进高欢手中。
“主公!上我的马!”
追兵的蹄声更近了些,这鲜卑汉子没管高欢,反身抽刀迎向追兵,吼声带着必死的快意:“贺拔破胡!可认得平城赫连氏否?“
贺拔胜携怒火天威奔袭而来,看也不看他,黎马的速度夹杂着不顾一切的狂怒,马槊点碎他的弯刀,槊锋贯入他的胸甲,贺拔胜继续冲向高欢!
竟有刹那凝滞被马槊贯穿的赫连阳顺双手死死攥住槊杆,口吐血沫大笑:“杀我!迟矣!”
他的尸体被拖出好长一段距离,一双腿在地上磨得可见白晃晃的骨茬终究是把贺拔胜冲锋的速度降了下来!
再看那沾了泥泞的紫金袍,已翻上马背夺路狂奔!
“穷途末路耳!”
贺拔胜怒吼一声,甩开赫连阳顺的尸身,继续策马向前,再度弯弓搭箭可高欢身边有人同样弯弓搭箭!
以箭对箭,以杀对杀!
只听得铿锵一声,两支箭矢凌空相撞,尽管对方弓马不及贺拔胜,但凌空摘了这一箭,也使得杀向高欢的箭矢失了准头。
贺拔胜咬牙,一箭未中又如何?
奇袭的马蹄声已如雷震耳,烟尘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生与死只在须臾。
那弯弓与贺拔胜对射的汉子却突然勒马横刀,挡在通往身后河滩的窄道前。
他反手拍向腰间箭囊,牛皮袋里铁箭碰撞声如暴雨敲檐。
“某腰间百箭,足杀百骑!”这汉子的吼声仿佛劈开了风:“主公渡河!“
高欢最后瞥向那道铁塔般的背影,吼道:“尉兴庆!若你我俱生还,怀州刺史,便是你囊中之物!”
“幼子孱弱。”尉兴庆只是张弓搭箭,轻声道:“请授臣兄。”
“准!”
高欢没有任何尤豫,斯声应下。
马蹄声已近在咫尺,贺拔胜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老脸清淅可见。
尉兴庆再无牵挂,他不再看高欢,只是从箭囊中抽出长箭,搭弓。
“魏尉兴庆在此!狗贼受死—!”
他咆哮着将那张伴随他多年的强弓拉至满月。
弓弦每一次震响,便有一名冲在最前的西魏骑兵应声落马。
箭矢刁钻狠辣,专射马眼、骑士面门。
一人一弓,竟真硬在贺拔胜的洪流前筑起了一道短暂却致命的无形壁垒—壁垒那边是凶威赫赫的西贼骑兵,而这边是寂静的死亡。
贺拔胜怒极,但他没有停下。
老将军知道每一息的耽搁都可能让高欢这条大鱼彻底溜走。
他身边的幢主立刻分兵,如狼群般扑向尉兴庆,意图将这绊脚石彻底碾碎。
尉兴庆的箭囊很快空了,其实他并没有百箭,这种大弓的大箭,能带上十几根就不错了。
他默默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迎着来势汹汹的骑兵发起了反冲锋,但终究是螳臂当车。
刀断了,数柄长刀从不同方向刺穿了他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挑下。
更多的刀枪劈砍而下。
尉兴庆最后的视野里,是贺拔胜那张布满沟壑、写满刻骨仇恨的脸从他身侧一掠而过,毫不停留地继续追向高欢消失的方向。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喊什么,最终只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脑袋就被乱蹄踏碎。
障碍已除!
贺拔胜眼中凶光更炽,黎马从尉兴庆的残躯上践踏而过,目光穿透混乱的人马,死死钉在前方策马狂奔的高欢背影上。
二十步!十步!
高欢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杆大槊破空带来的冰冷刺痛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淅!
“贺拔破胡!”
高欢惊怒交加,声音都变了调。
贺拔胜充耳不闻,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紧握住了那杆跟随他征战半生的马槊,槊锋闪铄着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幽光。
“贺六浑!”眼看着高欢那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贺拔胜怒吼一声:“贺拔破胡今日杀汝!”
吼声炸裂!贺拔胜腰背如弓绷紧,黎马四蹄腾空!
人马合一,力量从腰腹、从肩背、从二十年的血火仇仇中轰然爆发!
槊锋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朝着高欢毫无防备的后心狠狠砸下!
高欢浑身汗毛倒竖,他根本来不及回头,更无力格挡,只能凭着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尽全力将身体向马颈左侧伏去。
嗤啦—!
槊锋狠狠擦过高欢后背,坚固的明光铠后心护板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被槊锋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冰冷的锋刃紧贴着高欢的脊背皮肤刮过,带起一溜刺目的火星和破碎的甲片!
火星?
只见豁口处却并非红白血肉,反而是一片片层叠着的漆黑色鳞片。
就是这鳞片抵挡住了槊锋馀威,就是这鳞片!
这些鳞片被一槊打得翻飞许多,鲜血混着破碎的鳞片落下。
“呃啊!”
剧痛和冰冷的死亡触感让高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在马背上剧烈一晃,险些再次栽落。
差之毫厘!
贺拔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他多少年等来的必杀一击,竟被高欢躲开了!
“贺!六!浑!”
贺拔胜目眦欲裂,咆哮着抽回长槊,槊锋带起一溜血珠。
一槊不行,那就两槊!
他双腿猛夹马腹,黎马再次发力前冲,就要补上致命的一击!
然而,就在此刻“休伤吾主!”
斜刺里,一声霹雳般的怒吼炸响!一道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决死的气势狂扑而至!
声音至了,枪也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