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诚带着亚历山德鲁穿过层层营帐,走向宇文泰的中军大帐。
帐帘掀开,宇文泰正俯身于一张粗木打造的沙盘前,手指划过虎牢关外代表东魏大军的密集木块,眉头紧锁。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隼般扫过黎诚,随即落在亚历山德鲁身上,带着纯粹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丞相。”黎诚抱拳行礼,和宇文泰详细说明了亚历山德鲁来此的始末,这才道:
“其勇可嘉,其心可用,末将欲收其为副将,请丞相恩准。”
宇文泰的自光在亚历山德鲁年轻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黎诚。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绕过沙盘,走到两人面前打量着亚历山德鲁。
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压混合着沙场磨砺出的煞气,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既是你看中的人,便随你。”
这份信任是给黎诚的,宇文泰在用行动表明,他对黎诚提出的“胡汉一体、府兵强军”之策,以及黎诚本人都寄予极大的信任。
“谢丞相!”黎诚与亚历山德鲁同时抱拳。
宇文泰挥了挥手,示意亚历山德鲁可以先行退下养伤。
黎诚给亚历山德鲁使了个眼神,这少年便立刻拱了拱手,道:“那我便先行告辞了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帐内只剩下宇文泰与黎诚两人,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投在粗糙的牛皮帐壁上。
“李智灵,”宇文泰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回沙盘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边缘:“你今日战彭乐,感觉如何?”
“凶悍绝伦,煞气冲天。”
黎诚如实回答道:“但若非他最后关头得了狂血煞恩赐,末将亦能斩他。”
宇文泰点头笑道:“我知道,等归了洛阳,合该记你一大功。”
黎诚心中一动,忽然想就狂血煞问问面前这人,便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不知丞相对那‘狂血煞之主’,知晓多少?”
宇文泰了然,道:“你既是游侠儿,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倒也正常,我且来同你说说,也莫使得你什么也不晓得。”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了一会儿以后才缓缓道:“狂血煞之主共有三重存在,这你可知?”
黎诚微微点头。
“狂主、煞主与血主,皆是凡人登神一”宇文泰道:“只是近百年来,三重存在鲜少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只在战阵冲杀之际仍旧降下赐福。”
“许是内部不合吧—”宇文泰感慨。
闻言黎诚挑了挑眉,捕捉到了关键词,立刻沉声问道:“内部不和?”
宇文泰笑一声,道:“血主不再优先追猎人神,反而盯着狂主,视其为必杀之敌,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煞主则居中,似在调和,又似在利用这倾轧。”
“哦?”
黎诚惊讶了一瞬,就算血主是狂血煞之主被污染的一部分,也绝不至于自相残杀才对。
这就象临战对敌,你的左手觉得你的右手长得好丑,然后平白给他来一刀一样荒谬。
宇文泰笑了两声,道:“这倒并非狂血煞之主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只是狂主与血主之间的矛盾而已。”
黎诚来了几分兴趣,问:“这两位是“狂主乃是当年无一败绩的名将慕容恪!”
黎诚挑了挑眉,心想果然是他。
慕容恪乃十六国时期前燕宗室名将,军事才能卓越,十七岁第一战就以两千骑追杀十万赵军,斩首三万。
东镇高句丽,西征冉魏,南拒东晋。
领兵近三十年,指挥大小战役上百场,无一次战败。
司马光赞其为“十六国第一名将”,唐太宗李世民亲撰祭文祭奠其墓,称“将军之德,千古一人”。
如此名将,撑得起狂主的位置。
如果慕容恪是狂主,那么追杀他的血主··
黎诚心中有了些猜测,试探着道:“莫非血主是——”
宇文泰叹道:“——正是冉闵。”
武悼天王,冉闵。
十六国时期再魏政权创建者,原为后赵大将石虎养孙。
他最着名的应当是掌权后所颁布的着名的“杀胡令”一号召汉人诛杀胡人,令“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使得胡人“死者二十馀万”。
尽管后世对他褒贬不一,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在那段残酷的时间里,被当做猪羊的汉人所发出的最激烈极端的反抗。
其本人更是善谋略且“勇力绝人,攻战无前”,在邺城保卫战中,曾率千馀骑突袭七万胡骑,单骑冲阵“应锋摧溃”,斩敌数干。
就是死前也曾对鲜卑国主大喊,日:“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
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
“冉闵败于慕容恪,此乃血海深仇,铭刻于血脉,烙印于魂魄,纵使身化狂血煞,这滔天恨意也未消减半分,反而因权柄之争与力量倾轧,愈演愈烈!”
黎诚微微点头,冉闵正是力竭败在慕容恪手下被捕杀死,有这份执念不足为奇。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一时只有灯芯燃烧的啪声和夜风穿过营寨缝隙的鸣咽。
黎诚默然伫立思索,心中翻江倒海。
仿佛当时胡汉最激烈最尖锐的民族矛盾再现,这两个名字承载着历史血仇,一直绵延到今天。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帐外深沉如墨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到那两位在血色苍穹下追逐厮杀的恐怖身影。
慕容恪么?
他状若不经意地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在手指间把玩,似乎在消化刚才的消息。
那东西大概是个透明的宝石或者琉璃?宇文泰也没多在意,只道或许是个罕见的工艺品之类的。
黎诚的视线在某一瞬间,通过透明的镜片,窥探了宇文泰一眼。
就一眼,黎诚立刻起身,客套一阵后立刻告辞。
宇文泰也没有多留,只道他知道这么多要回去消化一下,也没过多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