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圆方台之下的两人来说,电视里放的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两方的胜负。
尽管二人都知道,胜者将赢得一切并不意味着败者将失去一切,如果这一战朱钦增赢了,黎诚死在了上面,朱钦堇可以投降,朱钦增应该不介意大明多一个闲散郡主。
他是大哥,有这份胸怀,朱钦堇毫不怀疑,
但朱钦堇不认为自己会这么选择,失败就是死,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而如果黎诚赢了,朱钦堇应该也会毫不吝啬地宽恕长孙,至于朱钦增一一他大概率会死在上面,黎诚不会收手,朱钦增的骄傲也容不得他收手。
那长孙会如何选呢?朱钦堇不知道。
尽管矛盾尖锐如此,朱钦堇和长孙两人还是像好姐妹一样依偎在一起,静静等待着上面的人分出胜负。
电视里放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讲述的是一群有抱负有未来的年轻人在美国华尔街闯荡的故事,他们从一个个热血年轻的少年少女一路经历阴谋背叛,最终结局却截然不同。
有人在背叛中成长,也学会了阴谋手段,成长为数一数二的金融大鳄,却再也没见过深夜同他一起喝酒的年轻人。
有人丧命异国他乡,含恨握着自己打拼而来的积蓄困死在了出租屋里。
有人破产清算,从数十层楼高的大楼上俯瞰人间,最后一跃而下。
这部剧早就已经完结了,残酷的结局非但没有劝退观众,反而激励了很大一部分人去美国的华尔街闯荡。
其实想想也是,观众们只会看到胜者为王败者寇,人人都把自己当做故事的主角,可故事的主角究竟是谁,谁又能说得清呢?
就象太子朱标,人人都认为他将是太祖之后的皇帝,而他也的确肩负着大明的未来成功登基,
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在他面前臣服,可说不定就有哪个世界朱标早逝导致大明乱成一团。
电视剧里正演到主演之一的人察觉兄弟背叛了他,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只剩手机里的短信在滴滴答答响着。
紧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片里的人沉默,片外的人也是。
片内的人在等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片外的人在等着既定的未来。
她们在等待着上面的人分出胜负来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外头的风呼呼刮着,两个人看着电视,看得似乎都很专注,直到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门口。
来了。
胜负已分一一那么谁胜谁负?
朱钦堇当然希望是黎诚,毕竟只有这个少年赢了,自己才能坐上皇位,去实现自己要做的事。
可她又觉得不可能,黎诚武力强绝,可大哥身边那三人也绝非草包,尽管比不得云贺,那也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而长孙姑娘自然希望赢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一一她几乎可以想像出来丈夫严肃地眯着眼走过来,
朝她微微点头的模样。
脚步声逐渐响了,门被缓缓推开。
来人走了进来。
看见来人的那一瞬间,长孙感觉自己的血一寸寸凉了下来,苦涩的意味凝滞在胸中,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赢的是黎诚。
朱钦堇面无表情地看着黎诚,起身走到他身边,微微颔首:“赢了?”
黎诚只是微微点头:“幸不辱命。”
两人的声音里也没有多欢畅的喜悦,黎诚忽然觉得这一刻的朱钦堇反而更象她的大哥,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保持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稳定态度。
朱钦堇看着黎诚身上被风雨浇透得湿漉漉的蟒袍,挥挥手召来哑仆,道:“为他换一身衣服,
都湿透了。”
黎诚看向那边的长孙姑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他死了,但我留了他全尸,你可以上去给他收,当然,也可以明天再去,现在上面雨很大。”
朱钦增算不得太强,他只是个大成,黎诚当然有馀裕保证不让他死得太难看。
“不了,我现在就去吧。”长孙低垂着眼眸,轻轻说。
“可以让哑仆去。”朱钦堇说。
“他一向不喜欢别人瞧见他狼狐的样子,他的一生都是骄傲的,没向苏联人弯过腰,也从来没向谁低过头。”长孙姑娘摇摇头说:“输了就输了,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狼狐的样子。”
“请便。”黎诚微微颌首,让开位置。
“多谢。”长孙走过黎诚身边的时候朝黎诚行了一礼,黎诚侧身躲开,不受这礼,倒不是心虚,只是黎诚觉得封建王朝的规矩很莫明其妙,自己杀了人家丈夫,只因为留了个全尸就要受人家礼?
不想受那就不受,黎诚才不管这样礼不礼貌,自己随心所欲就好。
长孙也没在意,这大家闺秀似的王妃直到最后也维持着体面,小心地拢着裙子往台阶上走。
“外头风雨太大,你最好不要上去。”可是朱钦堇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迎着长孙困惑的眼神,朱钦堇缓缓道:“你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对自己的孩子用心点。”
母亲?孩子?
黎诚打量了长孙一番,这才察觉这公孙小腹确实有几分显怀。
方才在餐桌上,他的整个心思全在那三人身上,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这个跟在朱钦增身后的女人侧写毕竟也有轻重缓急之分,毕竟都是任务的最后关头了,他更愿意考虑接下来的生死大战。
“哪有丈夫死在上面,妻子不去给他收尸的道理?”长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和他夫妻本是一体,这点雨算不了什么。”
她说完这些,又要抬脚,黎诚淡淡开口道:“外头风雨很急,孕妇确实不适合上去。”
顿了顿,他又道:“若你实在担心,我再上去一趟,帮你把他尸身带下来,也不会有其他人瞧见。”
“”长孙张了张嘴,似乎要拒绝,但迎着黎诚沉静的眸子最后还是咽了回去:“那便多谢。”
“小事。”
黎诚随手在一旁扯了一片绸缎,复又返上去,在顶层把朱钦增的尸身粗浅裹好,带了下来,轻轻放在长孙面前。
长孙俯下身子掀开绸缎,露出朱钦增苍白的脸。
她摸了摸他的脸,又从袖中抽出贴身的软帕,帮他仔细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与雨水。
“他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可惜没生在太祖年间”。”黎诚说:“其他的就没说更多了。”
长孙忽然笑了:“他十六岁时就常说这种话,说他要是生在乱世,定能当个猛将。”
“我就笑他武学不过大成也敢这么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他也不恼,只道能和英雄同行一程,也算半个猛将了。”
黎诚心想这一家子真是奇,想当猛将的皇子死在了离战场最远的地方,想当圣人的皇子死在了离私欲最近的地方,想当万民之主的皇子死在了对凡人之死的复仇之上。
而那个真正能当上皇帝的,反而或许是一个最不适合当皇上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黎诚只想快些完成任务,结束这一次行走一一他实在累了,见了这么多扭曲畸形的亲人关系,只想回去看看姐姐那个笨蛋。
“他早知道他会死?”黎诚忽然问。
“他很喜欢吃糟,来这里之前一口气吃了三碗,而平日里他只会浅尝辄止。”长孙解开衣带,团成一团放在丈夫的头颅下垫高,让丈夫睡着没那么难受:“他是个很自律的人,喜欢吃什么东西都能耐得住性子,可大概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也就洒脱了。”
长孙的动作象在打包一件名贵的瓷器一一不,应该说比打包价值连城的瓷器更小心。
看着这么平静的长孙,黎诚忽然觉得更疲惫了一一他杀死朱钦增都没有这种感觉,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陌生人。
五皇子的遗婧会竭力复仇,他无所谓,甚至乐见其成。
自己完全没必要愧疚,因为当时就那么两个结局,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这次也是,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只是长孙的反应和五皇子的遗截然不同,她似乎完全不恨自己,甚至不恨任何人一按黎诚的经验来说,这样的人是最容易自杀的,等朱钦增一下葬,或许这女人就会随他而去。
黎诚自然不必为她的死而埋单,她的死也不是为了报复黎诚,只是单纯的想死而已一可黎诚就是觉得不爽,他想了一会儿,最终认为这是对朱钦增的一种不爽一你倒是可以死了一了百了,你的妻儿该怎么办呢?难道指望我给你养吗?
你妈的,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长孙把朱钦增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看了半响,这才站起来朝黎诚行了一礼,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黎诚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准备如何?”
他其实是不想管的,但是转念一想,朱钦堇都快当皇帝了,给大皇子的遗安置妥当倒也算不得大问题。
反正自己就快走了,让朱钦堇安排去,有哲人王系统存在,也不过是一个念头之间就能安排的事。
“他书房抽屉藏着封信一直没给我看,我知道那是他藏着的遗书,我偷看过了,里头写着若他败亡,就让我改嫁岭南陈氏。”长孙说:“我大概会按他说的做。”
“又按他说的做?”
黎诚没来由地有些愤怒,长孙表现得太温和太软弱了,好象一个面团子,只会按照朱钦增的安排生活,而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黎诚很讨厌这种人,他所求的是绝对的自由,在长孙身上,他连一点追求自由的苗头都瞧不见。
是了,黎诚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在这重历史感觉到很累了。
这重历史的大明实在是太过压抑了,王权永远高高在上,所有人都是王权之下被驯化的牛马。
不是肉体上的驯化,而是精神上的驯化,
皇帝至高无上,官僚高居九天,黎诚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应该去找义军的,说不定在那里他能找到和石子程一样的理想主义者,就算有些清澈的愚蠢,他也更愿意和这种人交朋友。
“是。”长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岭南陈氏是个很好的去处,我会去的。”
黎诚沉默了,他最后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只疲倦地挥挥手:“随你。”
是啊,随你了,你自不自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你爹,没必要教化你。
你活着还是死了,在岭南陈氏过得如何,都和我没关系,那是你丈夫为你安排的后路,你既然决定完全依附于你的丈夫,那也随你。
黎诚目送着长孙有些吃力地背着朱钦增下楼,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面对丈夫的死,长孙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并非不爱朱钦增,她表现出了对朱钦增完全的顺从,她将自己的人生都毫不吝音地交给了他,这样的女人在这个时候难道不会哭?不该哭?
可她没有,她只是沉默地按着朱钦增的遗愿来黎诚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胸中那股子残破的意气又在翻涌,
自己搞错了一点,作为妻子,长孙是完全依附于朱钦增的,黎诚毫不怀疑作为妻子的她可以为朱钦增赴死而毫无怨言。
但如果不是作为妻子呢?
不是作为妻子,而是作为母亲。
她妻子的路已经走尽了,接下来是作为母亲的路。
她毫不尤豫按照丈夫留下的路走了下去,不是因为顺从丈夫一一她作为妻子的路已经走尽了,
现在是一位母亲在独行。
九五楼的门被沉默的哑仆吱呀一声拉开,长孙背着朱钦增的尸体慢慢走了出去,可就在这时,
又有新的人走了进来,同她的身影交错而过。
长孙有些困惑迷茫地回头看着走进去的人的背影,了半响。
哑仆仍旧沉默,那人拾阶而上,无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