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十万字的稿件,夏小满贴心地按章节分开,用订书机订了,分成十五份。
“郝宁编辑,您先看吧。”毕连城很是大方地让出先读的机会。
看对方和小姨子的关系,他就知道哪怕自己是副主编,郝宁也是惹不起的人,都是一个圈子的,没必要小处恶了对方。
并且他对许明本人更感兴趣。
在出版社工作几年,他见惯了年少成名的文学天才,但文人清高,越年轻越是狂骄。
虽说他们有轻狂的资本,但许明表现得象一块温和圆润的美玉,锋芒内敛。
哪怕赵家最优秀的年轻人,眼前的小姨子赵淑仪,十七八岁时脸上都藏不住骄矜。
究竟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女儿和这个男孩关系匪浅。
哪怕六年不曾见过,书法造诣极高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稿件上一笔一划都是女儿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心血。
现在就看许明有没有足够的筹码,值得他用女儿去拉拢。
毕连城斟酌一番词句,开口问道:“许先生,姑且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您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出于什么样的创作冲动,写下《 》的?”
“毕主编太客气了,您是长辈,叫我许明就好,”许明荣辱不惊,淡淡回应,“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毕连城没想到被反问了这个问题,笑了笑说:“都想听,但我想先听真话。”
许明大方承认:“家里情况不好,想挣点钱。”
“很朴素的理由。”毕连城错愕一瞬,随即恢复礼貌的微笑,“我开始好奇您另一个理由了。”
旁听的何晓虹惊呆了。
这可是《解放军文艺》,这可是《收获》!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能在这两家杂志上发表文章,已是莫大的荣耀,更不提两家的编辑同时赶到河东,就为了这一份稿件。
她的词汇量并不丰富,只能像洋泾浜一样,用“unbelievable”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文学啊,文学!这么高雅的东西,许明创作的初衷竟然是钱?
而且看郝宁看得如痴如醉的样子,这份稿件的质量一定相当之高。为了钱,这小子就能创作出这等质量的作品来?
在今天之前,提起许明的时候,何晓虹向来是趾高气昂,不屑一顾的。
最多嘀咕一句对方运气好,分到赵淑仪带的班里,让她没法明目张胆地欺负。
此时此刻,她看那双眼睛的时候,第一次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还好地上没缝,不然她都要钻进去了。
说归说,极擅察言观色的她,已经敏锐发现毕连城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有个声音催何晓虹竖起耳朵听,真话都这样了,假话能冠冕堂皇到哪里去?
“那我从头讲起,故事有点长,我长话短说。”许明点头,先提起自家院里的桐树。
桐树的年纪比许明大,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两三迈克尔了。
他讲了夭折的三个兄长,讲他的诞生,讲父母对自己的宠爱。榕树越长越高,许明跟着长大。
又讲到改开春风刮起,父亲率先跑上运输,家里的情况越来越好。再到南边爆发战争,黑娃爹、胜男爸还有许和平响应号召上了战场。
最后黑娃爹没回来,胜男爸少了四根手指,父亲许和平归来后,在战争创伤和生意伙伴背叛的双重打击下,精神失常。
“不好意思,扯远了。
我是想说,在我爸他们回来后,战争还在延续,但大家似乎不知不觉的变了。崇拜金钱,崇拜权力,崇拜从大洋彼端回来的洋玩意。
许明说完的时候,眼神颇是感慨,他都不用怎么修饰,真情实感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来。
何立兵俩叔侄,在旁边听得是冷汗直流。许明全程没提何家一个字,但他们还不清楚许明在点谁?,这剑捅得可是他心窝子嘞。
那一句又一句不疾不徐的话,不就是在抽他叔侄俩的耳光?
他心里咆哮起来,甚至想掀桌子指着许明鼻子大骂:文人真他娘的是王八蛋啊,穷就是会被看不起,哪来这么多冠冕堂皇?
但他不敢哇,不光不敢,还得陪毕连城做同样的表情,不时点头附和。
此时何立兵最多想一想,狗日的许明,等你以后上我家提亲的时候,我非得给你点脸色看,完全忘记他当初跟许明妈说过的恶言泼过的脏水。
“一份很好的素材,我可以把内容做成专访形式,在文章连载结束的时候,一起发表在杂志上吗?”毕连城赞叹。
看许明不应,他连忙补充:“我社会做好脱敏处理,保证您的私人信息不被泄露。”
嚯,明着说专访,话里的坑是让自己直接选择军艺哇,许明当然没应。
“毕叔叔,您先看稿吧,换我和他聊会,”郝宁笑嘻嘻地把稿子推过去,笑着看许明,“许大作家,你的故事和和稿子一样精彩,我都不知道该看还是该听了。”
“过奖。”许明礼貌回复。
编辑最关心的稿子已经看完,质量很高,寄到出版社的那部分还要高,郝宁十分满意,有了志在必得的意思。
哪怕对手是军艺的副主编,她也不怕。
军艺只深耕军旅文学,而收获的文学地位是军艺比不了的,许明选择《收获》,也是选择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创作冲动已经聊完,郝宁索性与许明闲聊起来。
历史、文学、艺术,各方面的话题她都刻意引出,旨在考察许明的潜力。
可这一聊,就停不下来了。
郝宁提到加缪,许明就接上存在主义,聊起加缪的创作环境,思想诞生背景,再延伸到二战时期欧洲大环境对哲学家、文学家的创作影响。
越聊越深,郝宁越来越感兴趣,连旁边看戏的赵淑仪都忍不住添加讨论。
何晓虹一开始还能附和两句,到后面完全跟不上三人的节奏,他们嘴里蹦出来的名词,每一个字都听得懂,怎么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意思了呢?
这他娘的是许明,是那个在村里撩猫逗狗不务正业,没事就哄骗堂妹的渣子许明?
她越看越陌生,好象第一次认识这个同村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谈吐气质,这知识储备,怎么和赵淑仪、郝宁她们象一挂?怎么她去大洋彼岸翻滚了七年,回来还是个乡巴佬?
平素以海归知识分子自居的何晓虹,这一刻感觉自己仿佛刚出娘胎的孩子,和许明一对比简直幼稚地可笑。
“不聊啦不聊啦,再聊我肚子里的东西就全掏出来了。”郝宁馀光瞥向毕连城,发现对方已经看完最后一页,用俏皮话终结话题。
众人不由得打起精神,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到底花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