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将令,如同一阵烈风,从永平府席卷回北平。
燕王府护卫指挥使不敢有片刻耽搁,带着燕王的手令日夜兼程,奔回了北平。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整座北平城都为之震动的事。
燕王府,那座平日里戒备森严、代表着北方最高权力的府邸,中门大开。
一箱箱贴着封条的黑漆木箱,被卫士们从幽深的府库中抬了出来,沉重的箱底在石板路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箱盖撬开,珠光宝气瞬间刺痛了围观者的眼。
前朝皇帝御赐的九龙玉如意、名家手笔的绝版字画、通体碧绿的夜明珠。
甚至还有几件朱棣平日里最爱把玩的皮裘,那是从漠北弄来的上等黑貂皮,乌黑油亮,不沾片雪。
此刻,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宝,象是寻常货物般被堆在王府前的广场上。
王府总管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着闻讯赶来的北平富商们,用尽气力高声宣布:
“奉燕王殿下令!王府所有珍藏,今日尽数变卖!”
“所得银钱,不入王府一分一毫,全用于为前线将士购置粮草冬衣!”
消息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燕王殿下,竟要变卖家产去养活军队?
这可是闻所未闻。
那些消息灵通的商贾巨富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味道。
燕王这是被朝廷逼到了绝路。
他们既想趁机将那些皇家珍宝收入囊中,又怕因此得罪了南京那位。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尤豫不决之时,一个身影排众而出。
是北平城最大的粮商,姓张,人称张百万。
他走到总管面前,深深一揖及地。
“王爷为国征战,毁家纾难,我等北平子民岂能袖手旁观!”
“小人愿将粮仓中所有存粮,共计五万石,全部捐献给王爷!”
他顿了顿,声音掷地有声。
“分文不取!”
所有人都呆住了。
五万石粮食,那几乎是张百万大半的家当。
他就这么眼都不眨地捐了?
有了张百万带头,其馀的富商权贵也坐不住了。
他们知道,这是向燕王表忠心的最好时机。
今日出一点血,将来燕王若是得势,回报的便是泼天富贵。
“我捐一万匹棉布!”
“我出银五千两!”
“城西刘家,愿出大豆三千石!”
一时间,捐钱的、捐粮的、捐布的,络绎不绝。
一场变卖会,硬生生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募捐大会。
朱棣在北平经营多年,根基深厚。
他这一登高呼号,整个北方的资源都开始向他一人倾斜。
……
秋风裹挟着寒意,一天比一天刺骨。
永平府大营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压抑。
粮食越来越少。
士兵们每日的饭食,从干饭变成了稀粥。
是那种清得能照见人影,碗底只有几粒米在打转的稀粥。
人一饿,心里就容易长草。
“搞什么名堂?每天累得象狗,就给咱们喝这个?”
“听说了吗?朝廷根本就没拨粮下来,咱们成没人要的野种了!”
“再这么下去,没等见着蓝玉,咱们就先饿死在这了。”
类似的抱怨,开始在军营各个角落里悄悄蔓延。
丘福对此心急如焚。
他好不容易才把手下那帮刺头练服帖了,可现在,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眼看就要被饥饿冲散。
他几次想去找朱棣,却都被亲兵拦在了帅帐外。
朱棣有令,任何人不许再提粮草之事。
这一天傍晚。
刚刚结束操练的士兵们正有气无力地围在一起,喝着那清汤寡水。
突然,营门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车轮轰鸣声。
“开饭了!弟兄们!吃肉了!”
一个粗犷的嗓门由远及近,撕破了营地的死寂。
士兵们纷纷探出头去。
只见一辆又一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正源源不断地驶入营中。
车队后面,还跟着上百头肥壮的猪羊。
伙头军们手起刀落,很快,空气中便飘起了久违的肉香。
整个军营,瞬间活了过来。
“有肉吃!有肉吃了!”
“快!拿碗来!”
士兵们扔掉手里的粥碗,疯了一样朝着伙房的方向涌去。
那一天,十几万大军吃上了自溃败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饱饭。
白花花的大米饭管够,炖得烂糊的猪肉管饱。
许多士兵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眼泪混着油水往下淌。
朱棣就站在高高的望楼上。
他看着下面那片欢腾的景象,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天气转凉了,寒冬将至。
这些多来自南方的士兵根本扛不住北方的严寒,若是没有冬衣,一场大雪就能让这十几万大军垮掉一半。
他在等第二批物资。
又是半个月过去。
终于,在第一场寒流到来之前,数百辆满载棉花和布匹的大车抵达了永平府。
朱棣立刻下令。
全军上下,无论官兵,全部放下操练,拿起针线。
自己动手,缝制冬衣!
于是,永平府大营里出现了一幕千古奇观。
十几万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一个个笨手拙脚地摆弄着手里的针线。
营地里,被针扎到手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缝出来的棉衣也是千奇百怪,有的袖子一边长一边短,有的领子歪到了肩膀上。
但没有人笑话谁。
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衣。
又过了几天,第一批赶制出来的粗布棉衣发了下来。
虽然做工粗糙,针脚歪扭,象一件件臃肿的布口袋。
但当士兵们穿在身上时,却感觉到了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
那棉花填充得厚实,那布料虽粗,却能挡住刺骨的寒风。
朱棣亲自来到了校场上。
北地寒风凛冽,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王袍,亲自将一件件缝制好的棉衣发放到士兵手中。
他走到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士兵面前。
那个士兵激动得手足无措,嘴唇都在发抖。
朱棣笑了笑,亲手帮他把那件丑陋的棉衣穿上,又仔细帮他系好了领口的布扣。
“穿上吧。”朱棣的声音很温和,“丑是丑了点,但暖和。”
他又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膀。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他们顾不上咱们。”
“没关系。”
朱棣提高了声音,确保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听到。
“本王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让任何一个跟着我朱棣的弟兄,挨饿受冻!”
这句话,象一股热流,瞬间烫过在场每一个士兵的心口。
那个年轻的士兵,眼框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的亲王,嘴唇哆嗦了半天,猛地跪倒在地。
“殿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我们不是人!”
“您为我们变卖家产,我们还在背后说您的风凉话!我们该死!”
说着,他竟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紧接着,他身后的士兵“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一大片。
他们都想起了前些日子私下里的那些劳骚。
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只剩下无尽的羞愧。
“愿为燕王效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愿为燕王效死!”
“愿为燕王效死!”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瞬间响彻整个校场,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们喊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大明威武”。
而是“为燕王效死”。
高台之上,一直侍立在旁的姚广孝,看着眼前这一幕,捻着胡须,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