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话很有力量。
那句“百倍千倍地拿回来”象一颗烧红的炭,落进了十几万败军的心里。
营地里依旧安静。
但这种安静和之前那种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士兵们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多了一丝灼人的光。
朱棣看到了这种变化。
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插回剑鞘。
然后,他拨转马头,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返回了永平府。
他来时带来的是恐惧和死亡。
他走时留下的,是一肚子的饱饭和一句滚烫的承诺。
……
夜深了。
永平府帅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朱棣卸下了一身沉重的盔甲,换上件宽松的常服。
他没有休息,正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翻阅着一卷卷用牛皮绳捆扎的兵籍文档。
这些都是关于这十几万溃兵的详细记录,包括他们的籍贯、部队番号以及各级将领的履历。
看得越多,朱棣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一旁的姚广孝正在亲手为他烹茶,沸水冲入茶壶,发出“咕嘟”的轻响。
茶香袅袅,却化解不了书房里那股凝重的气氛。
姚广孝将一杯热茶轻轻地放在了朱棣的手边,开口问道:“王爷还在为这些败军之事烦心?”
朱棣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案上!
“一群废物!”
他拿起一份文档,冷冷地说道:“你看看这个!永定卫指挥使,世袭的罔替侯爵,结果石河谷炮声一响,他比兔子跑得都快!连自己麾下的兵都不要了!”
他又拿起另一份。
“还有这个!开平卫都指挥同知!当年也算是跟着父皇打过仗的老人!竟然为了抢一条渡船和友军在河边大打出手!简直丢尽了我大明军人的脸!”
朱棣越说火气越大,将手中的文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十几万人!就是十几万头猪让蓝玉那么赶着杀,都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耿炳文误国!郭英这等蠢货更是死不足惜!”
姚广孝静静地听着朱棣的发泄,没有插话。
等到朱棣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姚广孝才缓缓开口说道:“王爷,水至清则无鱼。”
“耿炳文麾下,并非全是废物。”
他的声音很平静,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几份被朱棣摔掉的文档。
“大浪淘沙,泥沙俱下,但其中也总会留下一些真正的金子。”
“只是这些金子之前被太多的泥沙给掩盖住了而已。”
朱棣的目光微微一动。
“哦?”他看向姚广孝,“你的意思是?”
姚广孝从自己宽大的僧袍之中又取出了一本名册。
这本名册比他白天在校场上念的那本要厚得多。
“王爷您看的,是兵部存盘的履历。”
“而贫僧看的,却是这些日子从那些溃兵口中一句一句问出来的东西。”
他将名册轻轻地放在了朱棣的桌案上。
“战场之上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
“有的人平日里夸夸其谈,一遇危险便抱头鼠窜。”
“但也有的人平日里或许不显山不露水,但在最危急的时刻却能挺身而出。”
“贫僧这几日,一直在做这件事。”
“沙里淘金。”
朱棣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兴趣。
他拿起了那本散发着墨香的名册,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关于他的一些简单记述。
“指挥佥事,丘福。”
朱棣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好象是凤阳府的一个世袭武官,一直都不怎么起眼。
他继续往下看。
“石河谷之战,其所部为后军。前锋崩溃、敌军骑兵追击之时,丘福并未随大流溃逃。”
“他主动收拢残兵结成方阵,据守一处矮坡拼死抵抗。”
“虽最终不敌阵型被冲散,但其勇武却为中军大帐的转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据多名幸存士兵交代,丘福本人身中三箭,手刃敌寇五人,最后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亲兵从死人堆里给背出来的。”
看完这段记述,朱棣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
他知道,在当时那种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一个后军的低级将领能够做出这样的举动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是一员真正的猛将!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朱棣问道。
“就在营中。”姚广孝回答,“伤势很重,但没有性命之忧。贫僧已经派人用最好的伤药为他医治了。”
朱棣点了点头,继续翻看名册。
第二页。
“百户,朱能。”
“此人乃燕山卫出身,后因犯错被调往河南卫所,此次随军出征。”
“在溃逃途中,他看到有溃兵正在抢掠村庄百姓。朱能独自一人一杆长枪,连杀七名作乱的溃兵,保全了那个村子。”
“此事有多名百姓和溃兵可以作证。”
朱棣看完,又点了点头。
勇猛,且有血性,知晓军纪。
是根好苗子。
第三页。
“试百户,张玉。”
“此人不善武艺但精通算学,原为耿炳文麾下一名不起眼的粮秣官。”
“大军溃败之时所有人都只顾逃命,唯有他带着十几名手下拼死保住了一批重要的军械和粮草图册。”
“也正是因为有这批图册,我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整个大军的家底。”
朱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发现姚广孝的这本名册很有意思。
上面记录的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全是一些不起眼的低级军官。
但他们每个人都在那场巨大的溃败中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闪光点。
有的人展现的是勇武。
有的人展现的是军纪。
还有的人展现的是一份可贵的责任心。
这些人,才是未来他朱棣可以真正倚仗的中坚力量!
“好!”朱棣合上了名册,“广孝,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他看向姚广孝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赞赏。
姚广孝提醒道:“王爷,这些人虽然可用,但都出身低微,在军中毫无根基。若是王爷贸然提拔,恐怕会引起那些老牌勋贵将领的不满和抵制。”
“不满?”朱棣冷笑一声,“他们还有脸不满?”
“一群只知道临阵脱逃的废物!本王没有把他们的脑袋全都砍下来挂在永平府的城头,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从今天起!我朱棣的军中只有一个规矩!”
“能者上!”
“庸者下!”
“谁不服,就让他去跟高台下的那些人头理论去!”
他的话霸道且不容置疑!
姚广孝微微一笑。
他知道,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杀伐果断的燕王朱棣。
“那王爷打算从谁开始?”姚广孝问道。
朱棣的手指在名册的封面上轻轻地敲了敲。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身中三箭、手刃五寇的指挥佥事的身影。
他的指尖停在了“丘福”两个字上。
“就从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