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辽西走廊,一片广阔的荒地之上,一座巨大的营地拔地而起。
空气里满是新翻的泥土和被砍伐的松木混合在一起的生涩气味。
这里,就是蓝玉亲自定名的“辽西屯垦劳动总所”。
整个屯工所规划得十分规整。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一座座巨大的仓库,还有正在修建中的食堂和医所,都显示出一种森严的气象。
营地的四周,是三丈高的高大木墙。
木墙之外,每隔五十步就设有一座高耸的箭塔。
手持利刃的镇北-军士兵在箭塔上和营墙下来回巡逻,目光锐利。
这一日,天色微明。
屯工所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一支支衣衫褴缕、神情麻木的队伍,在镇北-军士兵的押送下,被分批量地带进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地界。
王五和他的心腹们也被裹挟在人流之中,踏入了屯工所的土地。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这里的戒备之森严,远超他的想象。
他心里那点带领众人冲出去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彻底熄灭了。
“都站好了!不许交头接耳!”一名镇北军的百户站在高处,大声呵斥着。
近四万名俘虏被全部集中在营地中央那片巨大的空地之上,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尽头。
不安的骚动在人群中悄悄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身穿干净文士袍的中年男人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走上了高台。
是周兴。
王五认出了他。
周兴的手中,拿着一本用黑布包裹的厚厚册子。
他走到高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有说任何安抚或者恐吓的话,只是打开了手中的册子,用一种清淅而平稳的语调开始宣读。
“奉大帅令,立《辽西屯工所计功核赏法度》,即日起施行,所有人等,一体遵行。”
“其一,身份之定。凡入所者,皆为屯工,授临时户籍编册,待功满,方可转正……”
“其二,劳作之规。每日卯时起,申时末止。期间,分发定额之工,按时按量,不得有误……”
“其三,奖惩之法。凡超额完工者,记双倍之功;凡技术革新者,记千百之功。怠工者,扣双倍之功,屡教不改者,罚无食……”
周兴的声音不高不亢,却清淅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念诵的条例详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从每日的作息时间,到劳动工具的领取和归还。
从工分的计算方法,到食堂的打饭规矩。
甚至连营房内的个人卫生,都做了明确的规定。
这套法度冰冷、严苛,象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一个屯工的未来生活都规划得明明白白。
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
大部分人听得一知半解,脸上全是迷茫。
而王五和他身边那些被他串联起来的军官们,则是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他们都明白了。
蓝玉,是来真的。
他真的要用这套前所未闻的古怪规矩,来彻底改造他们!
“……其十,禁令之条。所内,严禁私斗,严禁结党,严禁传谣,严禁……逃逸!违者,立斩不赦!”
当周兴念完这最后一句,他合上了手中的册子。
“法度宣毕。”他环视众人,“即刻起,各队按领取之编号,分发衣物,领取工具,前往各自的劳作局域!开始第一天的工!”
“哗—”
人群彻底骚动了起来。
“走!去领工具了!”
看押他们的镇北-军士兵开始大声地催促着、推搡着。
王五对着身边的几个心腹,使了一个眼色。
时机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慢着!”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让周围的喧嚣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高台之上的周兴也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了这个敢于出头的壮汉。
王五昂首挺胸,大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他没有去看那些镇北-军的士兵,而是直接面向所有俘虏同袍,振臂高呼!
“弟兄们!”
“我等皆是大明皇帝的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如今虽不幸被俘,但忠义之心,岂能抿灭!”
“我王五,今日把话撂在这里!我乃大明千户,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让我为反贼做牛做马,为他开荒采矿,修路筑城,助其壮大?”
“休想!”
他的声音洪亮而激昂。
说完,他“哐当”一声,将身上那件破烂的号服撕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后,他就地盘腿一坐!
“我,王五,今天,就不干了!”
“有种,他就杀了我!”
他的举动象一个信号。
“说得好!王千户!”
“我们是大明的兵!不是反贼的奴隶!”
那几个被王五串联起来的军官,在这一刻也同时站了出来,纷纷响应!
他们扔掉了刚刚领到的编号木牌,学着王五的样子,席地而坐!
“没错!我们也不干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等决不为贼效力!”
在他们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尤豫,然后也跟着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数百人选择了用这种方式进行公开的抵抗。
他们就象一块黑色的顽石,横亘在空地的中央。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
那些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的俘虏都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突发的一幕。
负责现场秩序的镇北-军士兵们则是脸色大变!
“反了!反了!”
“都给我起来!”
“锵!”
带队的曹震得到消息,已经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公然抗命的数百人,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这才第一天!第一天就敢公然闹事!
“好啊!好得很!”曹震怒极反笑。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晨光下闪铄着冰冷的光芒。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既然你们这么想死!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了你们!”
他提着刀,大步朝着王五走了过去!
他决定,今天就拿这个带头的刺儿头开刀,杀一儆百!
他就不信,当着几万人的面砍下几十颗人头,还镇不住这帮软骨头!
眼看着,一场血腥的镇压就要上演!
王五和他的同伴们虽然心中紧张,但依旧昂着头,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而就在曹震的佩刀即将举起的那一刻!
“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营地大门的方向飞驰而来!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一边纵马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着!
“大帅有令——!”
曹震举刀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那名飞奔而来的信使。
信使翻身下马,冲到曹震的面前,单膝跪地,将一面小小的黑色令旗高高举起!
“大帅有令!”
“所有人,全部住手!”
信使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空地。
“将所有闹事者,全部拿下!单独关押!”
“任何人,不得动他们一根汗毛!”
“违令者,军法从事!”
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曹震举着刀,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动他们一根汗毛?
大帅这是要干什么?
那些原本已经准备好赴死的王五等人,更是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困惑。
他……他为什么不杀我们?
这蓝玉,到底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