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被焚的噩耗,让帅帐内本就浑浊的气氛彻底凝固了。
之前还在激烈争吵的声音,彻底消失。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帐内的每一个将领。
那些刚才还在叫嚣着要主动出击的年轻勋贵们,此刻都面色惨白。
他们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去看任何人。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场能让他们轻易捞取功劳的战争。
主位上,耿炳文瘫坐了许久。
他的眼神空洞。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老将会就此崩溃的时候,他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一丝光。
他毕竟是跟随朱元璋打下天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将。
他没有崩溃。
耿炳文用手撑着桌案,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的动作很慢,但当他重新站稳时,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杆,竟然挺得笔直。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传我将令!”
帐内的所有将领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
耿炳文的目光扫过众人:“第一!全军立刻停止前进!”
“第二!所有部队就地转入防御姿态!深挖壕沟,多设鹿角,防止敌军夜袭!”
“第三!”他指向帐内一名负责斥候的将军,“你,立刻派出所有最好的斥候,分成数十路严密探查后方!我要知道我们身后五十里内的每一条路,是不是都还安全!”
一连串简短而清淅的命令,让帐内那些本已六神无主的将领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众将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他们如蒙大赦般,纷纷退出了帅帐。
很快,帅帐里只剩下了耿炳文和他最信任的几名心腹将领。
耿炳文走到火盆前,伸出双手烤了烤火。
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斗。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转过身,看着留下来的几名心腹,说出了一句话。
“我们必须撤军。”
一名副将失声喊道:“什么?!大将军,您……您说什么?”
耿炳文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我们必须立刻撤军!”
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重重地点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你们看看!”他说道,“郭英的前锋被缠住,生死不明。莱州的后路又被截断。我们现在就象是被塞进了一个口袋里!口袋的口子,正在慢慢收紧!”
“在这种情况下军心浮动,后勤无继,如果还要强行去攻打山海关,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全军后撤!趁着蓝玉的主力还没有完成合围,退回山东境内!否则,我们这二十万大军,将有全军复没的危险!”
几名心腹将领听完,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当然明白,耿炳文说的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
一位与曹国公李景隆关系密切的侯爵艰难地开口了:“大将军,您的顾虑我们都明白。可是……圣上那里……”
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皇帝刚刚才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半月之内必须兵临山海关。
现在不战而退,就是公然抗旨。
以当今圣上那暴躁的脾气,他们就算能活着逃回南京,恐怕也难逃一死。
另一名将领也附和道:“是啊大将军,就这样灰溜溜地撤回去,实在没法向圣上交代啊!”
耿炳文忽然冷笑了一声:“交代?”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瞻前顾后的将领,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缓缓走到帅帐正中那个悬挂着兵器的架子前。
他伸出手,用一种非常庄重的姿态,取下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古朴的宝剑,剑身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柄处镶崁着一颗巨大的明珠。
尚方宝剑!
此剑一出,如朕亲临!
帐内几名还在尤豫的将领脸色瞬间大变。
耿炳文手持尚方宝剑,走到了那名李景隆的亲信面前。
他用冰冷的剑身,在那名侯爵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耿炳文的声音很轻,却清淅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这支军队,我说了算。”
“是全军复没,让我们所有人的脑袋都被蓝玉砍下来,还是违抗一次军令,带着剩下的弟兄们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自己选。”
他收回宝剑,转身走回自己的帅位。
“从现在起,谁敢再言不退,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那名侯爵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其他几名将领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耿炳文用他最后的威严,暂时镇住了所有人。
会议结束了。
将领们神情复杂地离开了帅帐,帐篷里又只剩下了耿炳文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袭来。
他知道,今天这个决定已经将他自己的性命押了上去。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亲笔写下了一封密令。
密令的内容很简单:命前锋总兵官郭英,立刻放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全军后队变前队,火速向主力大营的方向靠拢会合,不得有任何延误。
他将密令装进信封,用火漆仔细封好。
他喊道:“来人!”
一名亲兵走了进来。
他将信递了过去:“你,亲自去!把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亲手送到郭英手上!”
亲兵接过密令,转身快步离去:“遵命!”
整个帅帐,再次恢复了安静。
而在帅帐外一片浓重的阴影里。
那名来自燕王府、名叫王五的总旗,将刚才帐内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名送信的亲兵骑着快马消失在夜色中,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转身悄然离去,很快就融入了军营混乱的夜色之中。
他也要去发一封信,一封发往北平的加急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