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热闹终究是短暂的。
当洪武二十六年的第一缕春风吹过辽西走廊,带来了不属于冬日的暖意时,每个人都知道,战争的脚步近了。
大地上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在光秃秃的土地上肆意流淌。道路变得泥泞,车马的轮子陷进去,需要好几个士兵才能费力地推出来。
这糟糕的路况,却让耿炳文大营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所有人都清楚,一旦土地重新变得坚实,皇帝的耐心就会彻底耗尽。那把悬在主帅耿炳文头顶,也悬在二十万大军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帅帐之内,耿炳文独自一人坐在火盆前,面色阴沉。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比冬天时还要苍老。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亲兵在门口高声通报。
“大将军,京城来的信使到了!”
耿炳文的身子明显一僵,他缓缓抬起头,沙哑地说道:“让他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走进大帐,他满身都是融雪化成的泥水,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黄绸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圣上有旨!”
耿炳文和帐内几名副将立刻跪倒在地。
信使清了清嗓子,用尖锐的声音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长兴侯耿炳文,统兵二十万,驻军关外,已逾三月。虚耗国帑,畏敌不前,朕心甚怒!”
“朕命你半月之内,必须兵临山海关城下!若再有延误,休怪朕之军法无情!”
“钦此!”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耿炳文的脸上。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信使收起圣旨,脸上带着一丝倨傲,看着跪在地上的耿炳文。
“耿将军,圣上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耿炳文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疲惫,他低声回应:“臣,领旨谢恩。”
他知道,这封措辞严厉的敕令,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朱元璋不会再给他任何稳扎稳打的借口。
要么进攻,要么死。
信使走后,耿炳文立刻下令,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到中军帅帐议事。
没过多久,帅帐里就站满了盔甲鲜亮的将领,他们分列两旁,神情各异。一些年长的将领面带忧色,而以武定侯郭英的侄子郭成为首的一批年轻勋贵,则显得有些跃跃欲试。
耿炳文看着墙上巨大的地图,用手指在上面缓缓划动。
“诸位,圣上的旨意,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很低沉,“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停顿了一下,指着地图上的几条路线说道:“我的意思是,大军分为三路,左中右彼此策应,结阵而进。我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慢慢向山海关推进。这样即便遭遇敌军骚扰,也能保证阵型不乱,后路无忧。”
这是一个老成持重的方案。
也是最稳妥,最安全的方案。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声音就立刻表示了反对。
“末将以为,此法不妥!”
站出来说话的正是郭成,他年不过三十,生得人高马大,脸上满是年轻人的傲气。
“大将军,我军有二十万人,那蓝玉逆贼不过区区数万盘踞辽东的疲敝之师。我军为何要如此畏首畏尾?”他高声说道,“依末将看,就该集中精锐,组成一支强大的前锋,如利刃出鞘,直插山海关!”
“只要我们以雷霆之势拿下山海关,辽东馀孽便成了瓮中之鳖,此战首功唾手可得!何必如此拖拖拉拉?”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立刻引来了帐内许多年轻将领的附和。
“郭将军说得对!打仗就要有个打仗的样子!”
“缩手缩脚的,要打到猴年马月去?”
“大将军,下令吧!末将愿为前锋!”
帅帐内瞬间变得嘈杂起来,将帅之间的矛盾在这一刻被彻底公开化。
耿炳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重重地一拍桌子。
“够了!”他怒喝道,“你们懂什么!蓝玉用兵诡诈,岂是寻常贼寇可比?你们只知猛冲,可知后勤补给?可知斥候侦查?可知一旦孤军深入,被断了后路,会有什么下场?”
郭成被他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仗着自己是勋贵子弟,梗着脖子反驳道:“大将军,您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大明的精锐,难道还怕他蓝玉不成?我看您就是被那逆贼吓破了胆!”
“你!”耿炳文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眼看帅帐之内就要发生哗变,旁边几位老将连忙上前拉住了他。
“大将军息怒!”
“郭将军也是为了战局着想,有话好好说!”
耿炳文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郭成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闪铄的年轻将领,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明白,皇帝的敕令,加之内部的分裂,已经让他失去了对这支大军的绝对控制。
如果他强行推行自己的方案,这群骄兵悍将恐怕会阳奉阴违,到时候在战场上出了岔子,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许久,他才颓然地坐了回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好……”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就依你。”
郭成脸上立刻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耿炳文睁开眼,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我任命你,为前锋总兵官。从全军之中,拨给你五万精兵,令你作为大军前锋,先行出发,扫清通往山海关的一切障碍。”
“末将领命!”郭成大喜过望,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耿炳文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郭成面前,亲自将代表前锋指挥权的令箭交到他的手上。
“郭成。”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最后再叮嘱你几句,你给我听清楚了。”
“第一,你的任务是扫清障碍,不是决战。只可与敌军的小股游骑接战,探明虚实即可。”
“第二,任何时候,都不可孤军深入。你的前锋必须与主力大军,保持在五十里之内的安全距离。”
“第三,每日必须向我汇报三次你的位置和敌情。记住,是三次,一次都不能少。”
“这三条,你能不能做到?”耿炳文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大将军放心!”郭成此刻正沉浸在即将建功的喜悦中,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末将一定全部做到!”
他接过令箭,兴奋地转身走出了帅帐。
很快,整个大营都变得喧闹起来。
郭成意气风发地点齐了五万兵马,这支由全军最精锐的士兵组成的队伍,旌旗招展,刀枪林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们浩浩荡荡地开出大营,向着山海关的方向进发了。
耿炳文独自一人站在帅台之上,北风吹得他身上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支士气高昂但军纪散漫的队伍逐渐远去,看着那面属于郭家的旗帜在风中狂舞,心中那股极度不祥的预感,变得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