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蓝玉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用近乎实战的方式锤炼骑兵之时,他未来的对手——征虏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也正品尝着一生中最苦涩的滋味。
这滋味,来自北国的冬天。
一支由二十万南方子弟组成的庞大军队,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之后,终于抵达了山东与河北的交界地带。
此时,距离他们从南京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二十万大军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两千里。
这个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
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帐中,年近七十的耿炳文裹着厚被子,坐在火盆边剧烈地咳嗽着。
这位戎马一生、曾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此刻看起来却象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
他脸上满是疲惫,浑浊的双眼再也看不到出征时的锐气,只剩下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亲兵队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侯爷,您的风寒还没好,快趁热喝了吧。”
耿炳文摆了摆手,示意他将姜汤放在一边。
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亲兵队长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涩:“回侯爷,没有,雪反而越下越大了。而且还起了‘白毛风’,能把人骨头都吹酥了。”
“今天,又有百十个弟兄在巡逻的路上被活活冻死了。”
“一百多个……”耿炳文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胸口一阵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自打进入山东地界,这样的“非战斗减员”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他们还没看到蓝玉的一兵一卒,就已经有超过一万名士兵,永远倒在了这片冰冷的异乡土地上。
他们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而是死于饥饿、寒冷,以及那如瘟疫般在军中疯狂蔓延的伤寒。
耿炳文又问道:“粮草呢?后军的粮草可曾跟上来了?”
亲兵队长的头垂得更低了:“回侯爷,粮道已经被大雪彻底封死。从济南府运粮过来的民夫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窝在沿途的驿站里不敢出门。”
“咱们现在军中的存粮,最多只能再支撑……十天。”
十天。
又是一个沉重的数字。
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粮草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旦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耿炳文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他或许还有精力去整顿军纪、疏通粮道,但现在,当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
随即,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戴着精致护手的手猛地掀开。
一名身穿华丽铠甲、腰悬宝剑的年轻将领,带着几名同样气势汹汹的亲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副模样,根本没把这里当成是全军主帅的大帐,反倒象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来人名叫郭英,是武定侯郭英的亲侄子,也是深受李景隆器重的新生代勋贵将领。
他一进门,便对着坐在火盆边的耿炳文行了一个十分敷衍的军礼:“末将郭英,参见大将军!”
耿炳文看着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郭将军不在你的前军大营好好待着,跑到我这中军主帐来做什么?难道不知道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吗?”
郭英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篾:“大将军,末将自然是知道规矩的,只不过有些话,末将实在是不吐不快!”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我等奉圣上旨意前来平定辽东之乱!可自打进入山东之后,大将军便畏缩不前!眼看着大好战机就要被白白浪费掉,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受苦受冻,怨声载道!敢问大将军,您到底是何居心?!”
这番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好象他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而耿炳文反倒成了畏敌如虎的无能之辈。
“放肆!”耿炳文猛地一拍桌子,挣扎着站了起来,“郭英!你安敢如此与本帅说话?!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征虏大将军!”
郭英冷笑一声:“大将军可别忘了,圣上当初可是下过旨意的。此番平叛,若有怯战不前者,末将亦有临机专断之权!”
他这是在用皇帝的旨意来压耿炳文。
帐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耿炳文的亲兵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而郭英带来的那几个亲兵也同样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够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但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随即,一名身穿普通总旗服饰,但双眼如鹰隼般锐利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他虽然穿着最底层的军官服饰,但无论是耿炳文还是嚣张的郭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都本能地收敛了气势。
因为他们都认识这个人。
他是燕王朱棣派来“协防”并监督他们的人,也是朱棣手下最神秘、最令人畏惧的情报机构“燕山卫”的指挥官。
老者淡淡地说了一句:“都把刀收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双方的亲兵对视一眼后,都默默地将刀收回了鞘中。
老者先是对着耿炳文行了一礼:“侯爷息怒,郭将军也是一心为国,心急了些。”
随即,他又转向郭英,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郭将军,侯爷毕竟是三军主帅,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化解于无形。
郭英虽然依旧心有不甘,但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个来自燕王府的神秘人物。
他只能冷哼一声,对着耿炳文拱了拱手:“既然王老总旗都这么说了,那末将就再给大将军三天的时间!”
“三天之后!若是大军还不能开拔,那末将就只能带着本部人马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嚣张的背影,耿炳文气得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亲兵队长连忙上前扶住他:“侯爷!侯爷,您没事吧?”
耿炳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看向依旧站在帐中的王老总旗,神情复杂地说道:“让王总旗见笑了。”
“唉……都只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啊……”
王老总旗微微一笑:“侯爷言重了,年轻人有冲劲,总归是件好事。”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家王爷临行前曾特意嘱咐过小的,若是侯爷这边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北平的府库里尚有一批抵御北元蛮子的御寒冬衣和烈酒,若是侯爷不嫌弃,明日小的便派人给您送过来。”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耿炳文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感激:“如此……那便多谢燕王殿下的一番美意了。”
“侯爷客气了。”王老总旗说完,便又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耿炳文刚刚缓和的脸色又重新凝重起来。
他当然知道,朱棣的这份“支持”绝不是白送的。
那既是人情,也是一根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
内有骄兵悍将不听号令,外有燕王猛虎虎视眈眈,而前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蓝玉在等着他。
他一生打过无数的仗,却从未象今日这般心力交瘁。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传我将令!”
“全军就地安营扎寨!”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
“在天气没有好转之前,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保守的打法。
他宁愿背上一个“畏缩不前”的骂名,也绝不拿这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下达这个命令的同时,远在北平的朱棣和远在辽东的蓝玉,几乎都在同一时间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冷笑。
因为他们都算准了,这位老成持重的大将军一定会这么做。
而这,也正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