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北上的第一天,庞大的队伍在距离南京城百里外的一处官办驿站,停下歇脚。
这座驿站规模不小,但一下子涌进来四千多人,还是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驿丞早就接到了命令,将驿站里最好的几个院落,都腾了出来。
按照王惧的“安排”,蓝玉和他的家眷,住在最中间的一个主院里。
而他麾下的三千亲兵,则被安置在了主院旁边的几处偏院和马厩里。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正是蒋??和他所带来的那一千名锦衣卫缇骑。
双方的营地犬牙交错,彼此都能清淅地听到对方院子里的动静。
夜色中,两个院落里都是灯火通明,一队队来回巡逻的士兵,身上甲叶摩擦的声音,清淅可闻。
气氛,紧张而又压抑。
简单的晚饭过后,蓝玉正坐在房间里,对着一盏油灯,擦拭着朱元璋御赐的那把宝剑。
突然,门外响起了瞿能的声音。
“侯爷,王公公来了。”
蓝玉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将宝剑收回鞘中,随手放在了桌案上,然后起身说道:“请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王惧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侯爷!咱家看您晚饭没用多少,想来是驿站的饭菜太过粗劣,不合您的胃口。咱家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温了一壶好酒,咱们喝两杯?”
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将食盒里的酒菜,一一摆在了桌上。
四样小菜,一壶温酒,看起来确实比驿站提供的大锅饭,要精致许多。
蓝玉脸上立刻堆起了憨厚的笑容,搓着手说道: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竟还劳烦公公挂怀!”
“侯爷说得哪里话!”王惧热情地拉着蓝玉坐下,亲自给他斟满了一杯酒。
“咱们此去辽东,路途遥远,还要同舟共济好几个月呢!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才是。”
“公公说的是!来来来,我敬公公一杯!”蓝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推杯换盏,说了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气氛看起来很是融洽。
酒过三巡,王惧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
他装作一副好奇的模样,问道:“侯爷,说起来,您以前去过辽东吗?咱家这辈子,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跟着陛下巡幸过凤阳。那辽东,听说可是个天寒地冻的苦地方啊。”
蓝玉咂了咂嘴,象是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没去过。以前打仗,最北也就到过捕鱼儿海。辽东那边,一直是纳哈出那帮人占着,后来纳哈出降了,咱又忙着南边的事儿,一直没机会过去看看。”
“哦?那您对辽东都司那边的军务,也不熟悉了?”王惧看似随意地问道。
“不熟!”蓝玉很干脆地说道,他拿起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那边的将领,咱一个都不认识。去了之后,还得仰仗王公公您,帮着咱在中间多多周旋啊!”
王惧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对蓝玉的这番回答,很满意。
就在这时,他端起酒杯,手腕却“不小心”一抖。
满满一杯酒,不偏不倚,正好全都洒在了桌案上铺着的一张行军地图上。
“哎呀!”王惧失声叫道,连忙起身,拿起一块布,假惺惺地要去擦拭。
“瞧咱家这手!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侯爷,您这张宝图,可别被咱家给弄坏了!”
这张地图,是北上的大致路线图,也是之前蓝玉主动交给他的那一张。
王惧的这个动作,看似无意,实则是最后的试探。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蓝玉的反应,看看这张地图上,有没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特殊标记。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那张地图。
蓝玉却象是突然被点燃的火药桶一般,勃然大怒。
“妈的!”
他一把将那张湿透了的地图抓了起来,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看!看!看!看他娘的什么地图!”
他借着酒劲,涨红了脸,指着地上的纸团,破口大骂。
“咱一个大老粗,天生就不是看这玩意儿的料!看得老子头都大了!”
“反正跟着官道走,到了地头,自然有辽东都司的人来接应!到时候他们指哪儿,咱就打哪儿!费那个脑子干什么!”
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把王惧都给吼得愣了一下。
看着蓝玉那一副不学无术,暴躁如雷的粗鲁模样,王惧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一个连行军地图都懒得看,只想着到了地方听别人安排的将领,能有什么图谋?
看来,这蓝玉,是真的废了。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王惧连忙摆手,脸上却笑开了花,“是咱家的不是,是咱家的不是。”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院落里。
蒋??手下最机灵的几个锦衣卫校尉,正提着几壶酒,几只烧鸡,勾肩搭背地走进了蓝玉亲兵的营房。
“兄弟!来来来!喝两杯!”
“咱们这一路上,还要当好几个月的邻居呢!今日认识一下!”
蓝玉的亲兵们,大多都是粗豪的汉子,见有人请喝酒吃肉,倒也没有拒绝。
一时间,营房里,气氛热烈了起来。
一名锦衣卫校尉,给一个看起来很精壮的百户倒满了酒,看似随意地问道:
“兄弟啊,你们侯爷,对你们可真不错啊。听说这次被降了爵,还肯拿出银子,遣散那些不想北上的兄弟。”
那百户喝了口酒,打了个嗝儿,大大咧咧地说道:
“那是!咱们侯爷,对自家兄弟,那是没得说的!”
“那你们跟着侯爷去辽东,以后有什么打算啊?”锦衣卫校尉继续套话。
“打算?能有什么打算?”那百户啃了一口烧鸡,满嘴是油地说道,“跟着侯爷呗!侯爷说了,跟着他,有肉吃,有饷拿!其他的,咱也不知道,也不归咱管!”
“没错!侯爷让咱干啥,咱就干啥!”旁边的几个士兵也跟着附和。
那锦衣-卫校尉不死心,又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们侯爷,在京城里受了不少委屈啊。这心里,就没点想法?”
那百户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得有些警剔。
他嘿嘿一笑,说道:“军国大事,那是侯爷和朝廷的大人们该操心的事。咱们当兵的,就认一条,谁给饭吃,就给谁卖命!其他的,想多了头疼!”
“来来来!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几个锦衣卫忙活了大半夜,把带来的酒肉都耗光了,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套出来。
他们得到的答案,全都是惊人的一致。
“跟着侯爷有肉吃,有饷拿,其他的啥也不知道。”
最后,他们只能无奈地回去,向蒋??复命。
蒋??听完手下的汇报,在那张冰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他只是走到窗边,看向蓝玉所在的那个院子,沉默不语。
而在主院的房间里,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王惧之后。
蓝玉脸上的醉意和怒气,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