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
一只手随意地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缓缓捻动着一串色泽深沉的念珠。
此时,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黑色劲装,外罩一件宽大的墨色大氅,
如墨的长发也并未束起,随意披散在肩头,
他纵马弛骋在队伍的最前方,一马当先,
墨发也随着骏马的奔驰与凛冽的寒风一同狂舞。
身后,三千轻骑呈锋矢阵型紧紧跟随。
三千匹战马奔腾,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滚雷,践踏在泥泞不堪、残存着冰雪的官道上,溅起无数混着冰碴的泥浆,声势滚滚。
拔野古骑着一匹枣红马,勉强与陆沉并辔而行,落后半个马身
他一边紧握缰绳控制着因靠近陆沉而有些躁动不安的宝马,一边微微侧身,语速极快且清淅地向陆沉汇报着目前掌握的军情。
“……根据此前伪装成流寇潜入河阳各城的绣衣使,传回情报汇总,目前河阳已有七城沦陷,
胡骑主力正按照原定的四十九日计划,稳步向河阳中部推进,
其兵锋目前已达宁朔、靖安、绥远、河靖这几座城池周边……”
拔野古说到这里,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而且,有一个非常不好的迹象。
胡人似乎正在不断地、从草原深处增派兵力南下!
如今涌入河阳的胡骑,绝对远远超出了最初定下的三十万之数!”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沉的侧脸,试图从这位深不可测的宗师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然而,
陆沉依旧平静地捻动着手中的黑色念珠,仿佛听到的不是数十万胡骑压境的噩耗,而是午后茶馆里无关紧要的闲谈。
他目光平视着前方苍茫起伏的山峦,语气淡然地开口说道:“无碍。”
他顿了顿,补充道:
“届时,你们无需与胡人硬撼。只需跟在我身后,驱赶溃兵,防止他们胡乱逃窜,四散为祸即可。”
驱赶溃兵?
拔野古闻言,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位宗师的口气,简直不象是要去面对数十万如狼似虎的胡人铁骑,
倒象是去郊外狩猎,而他们这三千精锐轻骑的任务,仅仅是帮忙驱赶那些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但他不敢质疑,连忙点头称是:“末将明白!定不负宗师所托!”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想起了另一件事,又策马靠近了些,谨慎地询问道:
“陆宗师,还有一事。是否需要末将联系,那些目前尚在河阳各地‘督查’的江南兵?”
他见陆沉没有打断,便继续解释道:
“这些江南兵,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广安之变,义帅已联合雍亲王收拢了河阳权柄,如今我们名义上是能调度他们的。”
“而且,就在我们出发前,义帅已经以雍亲王的名义,向各方发出了檄文与军令,痛斥胡虏不遵盟约,不断增兵,命令各地兵马,择机歼敌,阻遏胡骑兵锋……”
陆沉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轻轻抬起,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发出一声轻疑:“哦?”
“既然如此,”陆沉语气依旧平淡,做出了决断,“那便让他们也去堵胡人。”
“是!”拔野古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回复道,
“末将这就安排人手,放飞信鸽,连络广安,请义帅向各处督兵下令!”
说罢,拔野古勒紧缰绳,减慢马速,从队伍的最前方逐渐落后,很快便回到了中军位置,召来传令兵,低声而急促地吩咐起来。
几只绑着加密军情的信鸽,很快便从行进中的骑兵队伍里扑棱棱飞起,带着命令,奋力振翅朝着广安城的方向飞去。
而陆沉,则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继续一马当先,引领着这支黑色的洪流。
他手指间的黑色念珠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转动,冰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呼啸的北风吹得他身上的墨色大氅猎猎作响,向后飞扬展开,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不断后退的枯树林、冰冻的溪流、荒芜的村庄废墟,投向了更远方那片在冬日阴霾下显得格外苍凉、此刻正被胡骑铁蹄践踏的壮丽山河。
绥远城。
这是一座并不算宏伟的边城,城墙多以青砖夯筑,在连年的风沙雨雪侵蚀下,显得斑驳而破败。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城,此刻却成了钉在胡人南下洪流中的一颗顽石。
城下,黑压压的胡骑如同蚁群般将城池四面围住,
喧嚣的叫骂声、战马的嘶鸣声、牛角号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城墙上,防守的并非是装备精良的边军,
而大多是穿着杂乱棉袄、手持简陋兵器,甚至还有锄头、草叉的百姓!
他们悍不畏死之下,依靠着城墙的地利,以及城内临时赶制出来的滚木礌石、少量守城弩,
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胡人一日一夜的猛攻!
城下堆积了不少胡人的尸体和破损的攻城器械,
而城墙之上,许多地段都彻底地被血迹染成了暗红色。
胡人大军阵前,
一名身穿华丽狼皮大氅、头戴金冠、面容粗犷、眼神凶狠的年轻胡人贵族,正焦躁地骑在马上,来回踱步。
他是刚刚被毗伽可汗封为“叶护”的阿史那?腾格里。
作为可汗的侄子,他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一心想要通过这次南征创建不世功业,巩固自己的地位。
一路南下,屠城灭寨,可谓畅通无阻,让他志得意满。
没想到,在这座小小的绥远城下,竟然被一群泥腿子组成的乌合之众挡住了去路!
这简直是他辉煌功绩上的污点!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腾格里叶护看着城墙上那些依旧在顽强抵抗的身影,气得脸色铁青,手中的马鞭狠狠抽打在空气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原本的计划,是驱使掳掠来的奴隶和辅兵,在城前快速填土,制造出足以让骑兵冲锋的斜坡,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城墙,将这些胆敢反抗的贱民碾为齑粉。
但填土的进度远低于预期,守军的抵抗又异常顽强,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
就在这时,一名胡人斥候骑着快马,旋风般从后方驰来,冲到腾格里叶护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禀叶护!后方候骑来报,
东南方向,约五十里外,发现一支雍人骑兵,人数约在三千左右,
打着河阳青甲的旗号,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什么?!”腾格里叶护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跳,“这群言而无信的雍狗!”
在他看来,此次南下,各城应该是不设任何防护,任由他们劫掠才对。
可先是这绥远城莫名冒出来一群不怕死的民兵,现在后方又出现了一支成建制的雍人骑兵!
“那安舒翰不是经营河阳多年,说一不二吗?怎么他手下还有敢不听调遣的兵马?竟然还敢主动靠过来!”
腾格里叶护怒火中烧,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环视周围那些同样面带怒色的部落首领和勇士,厉声喝道:
“正好!屠了这队不知死活的雍人青甲兵,先消消老子的火气!
传令下去,停止填土!
全军转向,先灭了这支来找死的雍人骑兵!
等砍了他们的脑袋,再回过头来,屠光这绥远城!鸡犬不留!”
“嗷呜——!”
周围的胡人将领和勇士们纷纷发出嗜血的嚎叫,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三千雍人骑兵在他们铁蹄下哀嚎崩溃的场景。
对于这些正因绥远久攻不下而烦闷异常的胡人来说,
一支主动送上门来的、数量远少于他们的敌军,简直就是长生天赐予的乐子。
很快,胡人军中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原本密密麻麻围困绥远城的胡骑,如同退潮般开始向东南方向调动、集结。
黑色的洪流转向,迎向了那支正不知死活、主动撞上来的骑兵。
绥远城头上,那些原本准备迎接又一轮猛攻、已然精疲力尽的守城百姓,
愕然地看着城下胡人如同乌云般散去,转向另一个方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无论如何,他们暂时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而此刻,
正捻动念珠、纵马奔驰的陆沉,似乎心有所感,抬起眼皮,
望向了远方地平在线那骤然升腾而起的、更加浓烈的烟尘与杀气。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清淅地传入身后每一位骑兵的耳中。
“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