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伽的目光,落在帐内中央那个身披暗红色袈裟、头颅剃得锃亮、身形微胖的沙门法师身上。
帐内熊皮包裹的墙壁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法师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法师,”
毗伽微微眯起双眼,声音低沉地问道,
“不知可否为我解惑,此前南边那昙花一现、惊动天地的银色巨人……究竟是何物?”
那沙门法师闻言,一直微合的眼皮稍稍抬起些许,露出底下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浑浊的眸子。
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姿态谦卑而恭顺,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仿佛诵经般的韵律:
“回禀可汗。此等惊天异象,依贫僧浅见,应是中土玄门某位修为通天的真人所为。
我沙门一脉,虽昔日亦源自中土,可惜为玄门所不容,被驱离故土,流落至此。
门中传承典籍残缺,许多玄门秘辛,贫僧亦是无从得知其根底。”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银色巨人,虽形态骇人,威势无双,但想来仍是清气之变化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看似回答了问题,实则避重就轻,并未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有价值的信息。
毗伽可汗听着这言之无物、滴水不漏的回答,
看着对方那低眉垂目、仿佛与世无争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与不耐。
这些沙门和尚,自从中土被驱逐到草原,依靠胡人的庇护才得以存续传承,
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到了这等时候,却依旧是这般圆滑。
他压下心头的不快,声音沉了几分,直接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法师,可有手段,能敌那中土的真人?”
那沙门法师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他诵经的节奏。
他微微躬身,语气平和依旧:
“怛钵提耶!可汗,此事,贫僧亦是不知。真人之威,深不可测,未曾交手,难论胜负。”
虽不谙二气变化之妙,但已能凭借肉身之力,与二气相抗。”
“肉力金身……”
毗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词,眼底的失望之色却并未减少多少。
他们胡人,无法像中土之人那样,修炼那玄妙的清浊二气。
正因如此,当年这些被中土玄门驱逐的沙门一脉流亡至草原时,他们才会被胡人各部迅速接纳,
因为这些沙门之人带来了挖掘自身潜能的“肉力”修行法门,
这套法门,虽然无法让他们像中土修士那样吐纳二气,
但却能挖掘肉身力量,使得修炼有成的胡人勇士普遍力气惊人,体魄强健远超常人。
而且吸纳了这沙门之后,虽然胡人自身依旧不能打杀道人,
但至少,遇到棘手之事,不得不与那些道人对上时,
便能由这些投靠过来的沙门法顶上去。
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胡人对中土玄门的无力感。
但……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啊!
依赖外人,终非长久之计。
更让毗伽内心深处感到不甘与灼热的,是……
他也想……吸上一吸那传说中的清浊二气啊!也想体验那种驾驭天地能量、挥手间风云变色的感觉!
如今,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雍朝亲手递出刀子,河阳、河阴两道崩坏,
盟约?盟约算得了什么!一张废纸罢了!
这正是铁骑南下,饮马大河,甚至侵吞中土的天赐良机!
难道就因为一个不知虚实的巨影,就变得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吗?
死上再多儿郎又能如何?
只要此番南下事成,占了中土,他们胡人,到时,也可以是“中土之人”!
也能修炼那无上妙法!
想到这里,毗伽可汗心中那因银色巨人而产生的一丝阴霾,渐渐被更加冷酷、更加坚定的野心所取代。
他目光幽幽,如同雪原上盯上了猎物的头狼,原本那一丝因未知而产生的动摇,
此刻化为了更加赤裸的冷血。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沙门法师可以退下了。
法师再次躬身合十,默不作声地倒退着离开了大帐,厚重的熊皮帐幕落下,隔绝了内外。
毗伽的目光重新投向南方,通过帐幕的缝隙,
仿佛能看到远处那在风雪中依旧猎猎摇曳的狼头旌旗。
……
与此同时,
陆沉拎着妙仁,已然跨越了长途,回到了广安城。
此刻的广安城外,原本聚集的难民已经不见了踪影。
显然,在王幼安的竭力组织与疏导下,滞留在城外的百姓已重新回到了城内。
城头之上,像征着新秩序的青底旗帜迎风招展,虽然显得有些杂乱,但透出一股顽强的生气。
身着甲胄、手持兵刃的兵卒们沿着城墙严密布防,戒备森严。
陆沉那丝毫没有掩饰、如同流星赶月般疾驰而来的身影,
以及周身那即便收敛也依旧引人注目的磅礴气息,自然第一时间就引起了城头守军的极度警觉。
立刻有眼尖的军官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这种独特的登场方式,
连忙扒着垛口,运足中气,向着远处高喊道:
“来者可是陆宗师?!义帅此时正在北门整备兵马!是否需要末将带您寻他?”
声音在风雨中传出老远。
陆沉闻言,身形在空中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方向微微一偏。
他并未开口大喝,但那平淡的回应却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般,清淅地传遍了整个东门局域:
“无需费力!”
话音尚在空气中袅袅未散,
他那裹挟着黑色劲气的身影已然如同一道灵活的黑色游鱼,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东门上空掠过,径直转向北门方向掠去。
速度之快,让城头上的守军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
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陆沉便已抵达北门上空。
只见北门内侧的广场及附近街道上,
已然集结了相当数量的兵卒,队列却排列得颇为严整,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大量民夫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忙碌地向一辆辆板车、骡马车上装载着粮草、箭矢等军需物资。
王幼安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皮甲,并未佩戴显眼的头盔,
正站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手持一卷文书,
时而抬头对下方的几名将领下达指令,时而又与身旁的文吏低声商议着什么。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充满了某种破而后立的锐气。
看到陆沉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木台之前,
王幼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放下手中文书,快步迎上前,躬身行礼:“陆宗师!您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被陆沉随手丢在一旁、瘫坐在地、神情萎靡恍惚的妙仁,虽然心中疑惑此老者身份,但识趣地没有多问。
陆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礼节。
他目光扫过下方正在集结的、规模不小的军队,开口赞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不错。”
王幼安闻言,精神一振,刚想汇报一下目前的整顿情况和接下来的计划,却听陆沉继续说道:
“不过,无需如此麻烦。”
他抬手指了指下方那支看起来至少有万馀人的队伍,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且出三千轻骑,与我一道北上便可。”
“三千轻骑?”
王幼安闻言一怔,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宗师,胡虏此番号称数十万,
只带三千轻骑,是否……是否太过行险?
不如等大军整顿完毕,粮草齐备,再……”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陆沉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打断了。
那目光中没有任何不悦或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
王幼安接触到这目光,心中所有劝谏的话语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幼安遵命!”
王幼安不再尤豫,立刻转身,对台下一名负责骑兵的将领厉声下令:
“拔野古,立刻点齐三千轻骑,备足干粮箭矢,听从陆宗师调遣!不得有误!”
那名叫拔野古的胡人面貌的将领,虽然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
但军令如山,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轰然应诺,立刻转身奔向骑兵营地。
陆沉不再多言,负手立于木台边缘,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胡虏来犯的方向。
三千轻骑,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