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混杂着各种碎片的泥泞中。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那片夜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刺,悄然扎入他向来冰冷坚硬的心湖。
若是那妙和没有消失,而是以那种宛若神魔的姿态,向自己挥动那如同银河般的拂尘……
自己,打得过吗?
恐怕……是打不过的。
那不是量的差距,而是质的飞跃。
那一刻的妙和,仿佛已经触碰到了此方天地某种规则的边缘,
其存在形式、力量层次,已然超出了陆沉目前纯粹依靠“劲气”与“肉身”所能理解和对抗的范畴。
那银幕笼罩天地的景象,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更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上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从夜空收回,眼中的片刻恍惚与出神已被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幽光所取代。
他转头,看向瘫坐在一旁,同样望着天空怔怔出神的妙仁。
“他死了吗?”
陆沉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妙仁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泥水里,任由雨水浇透他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道袍。
他那张饱经风霜、此刻更显苍老的脸上,混杂着震惊、茫然、悲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听到陆沉的疑问,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扭过头,
浑浊的眼珠看了看陆沉那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气息的身影,
又慢慢地转回去,继续望着那银辉最终消散的虚空之处。
沉默了许久,
久到雨水都快在他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
他才用一种飘忽的语气说道:
“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象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除了那些传说中开宗立派、早已不知所踪的祖师们……
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以身合道,法天象地,银辉漫卷……
这些都只在些典籍残篇中有过模糊记载。”
“妙和……他应该是死了吧。”
妙仁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斗,
“方才那最后刮起来的风……不是寻常的风,
带着一种剥离万物、消融灵机的意味,那感觉……
很象典籍中提及的、来自‘真界’的罡风。
他可能是想效仿祖师,强行以身合道,引动真界之力……
但若真是以身合道了,
那妙和便是死了……”
说完这番话,妙仁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他那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明灭不定,显示着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此时已是有些动摇,不清楚自己此前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妙和真的能成功了呢?
如果他凭借一枚无暇玄丹,跨越了那道天堑,成为了传说中那般的存在,
挥手间重塑山河,逆转生死,将那死去的数百万生灵复生,似乎不是难事吧?
陆沉看着神色飘忽、眼神挣扎的妙仁,立刻便洞悉了这老道此刻心中的动摇。
他不再理会妙仁那点无用的内心挣扎。
心念一动,膨胀至两米五的躯体缓缓收缩,恢复了一米九左右的常态身高,
虽然依旧精悍迫人,但少了几分视觉冲击力。
他迈步上前,如同拎小鸡崽般,伸手抓住了妙仁的后颈衣领,轻而易举地将其提了起来。
“哎……你!”
妙仁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愕的低呼,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铁箍,根本撼动不动。
陆沉看也没看他那错愕的表情,目光已然投向广安城的方向,平淡地说道:“还是先跟我回广安吧。”
话音未落,磅礴的黑色劲气再次涌出,
不过这次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如同一个椭圆形的护罩,
将他和提在手中的妙仁一同笼罩在内,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下一刻,他脚下发力——
“砰!!!”
一声沉闷的音爆在原地炸响,地面留下一个清淅的脚印凹坑,
而陆沉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撕裂雨幕,朝着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速度之快,远超骏马,甚至在身后拉出了一道短暂存在的白色气浪。
虽然妙和吞下那枚“仙丹”后所显现的异象,让他心潮澎湃,但他并没有被冲昏头脑。
他可还没忘记那些如同跗骨之蛆、始终威胁着河阳两道、他被他视为未来“资粮”的……胡人!
被黑色劲气包裹,感受着耳边呼啸的狂风和眼前飞速倒退、模糊不清的景象,妙仁初始的惊慌很快平复下来。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疲惫,最终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口袋,
任由陆沉拎着他,在这雨夜中风驰电掣。
……
与此同时,河阳道北部边境。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贴着被严寒冻得硬的地皮,滚滚而来。
这声音并不高亢刺耳,却带着一种雄浑霸道的穿透力,
如同在雪原之下蕴酿了许久的闷雷,轻而易举地扒开了密密匝匝的雪幕,向着四面八方漫延、渗透而去。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铅砧,沉甸甸地悬在头顶,要将整个雪原都压垮。
数只羽翼漆黑如墨的鹰隼,在低空不耐烦地盘旋着,宽大的翅膀扫开弥漫的雪沫,
它们那冰碴子般锐利冰冷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下方,
那片在苍白大地上缓慢蠕动、仿佛无边无际的……暗影洪流。
一头因为饥饿而离群、在雪原上查找食物的灰狼,
被这连绵的号角声、还有那遮天蔽日、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惊得浑身毛发倒竖!
它从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岩石缝隙里惊恐地蹿出来,尾巴死死地夹在肚皮下面,顺着覆盖着厚厚冰层的山脊,没命地疯跑。
爪子踩在光滑的冰碴子上,不住地打滑,枯硬尖锐的树枝刮过它的脊背,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然而,这一切身体上的不适,都远不及它眼角馀光扫过下方那片景象时,
那能让草原上凶猛的掠食者也四肢发软、亡魂皆冒的景象——
雪原,在颤斗。
闯入视野的,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白色雾气。
但这并非自然形成的雪雾,而是数以万计的战马喷吐出的灼热鼻息,
这些充满生命力的热气,甫一离开马鼻,
便撞上这冰天雪地的极致严寒,瞬间凝结成白茫茫的一片,
低低地悬在庞大军阵的上空,如同一个巨大的移动帷幕,跟随着下方那支沉默而恐怖的队伍,缓缓向前推进。
这支队伍的规模,长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
从这边被肆虐风雪咬得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一直延伸到那边沉沦在铅灰色浓云之中的地平线,
人、马、还有那些装载着粮草辎重、由犍牛拖拽的勒勒车,
统统扭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丑陋而庞大的黑色长龙,
在这片无垠的洁白雪地里,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蠕动、蚕食。
各式各样的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被打得猎猎作响,
旗帜上绣着的狰狞狼头、凌厉鹰羽等图腾,在雪地反射的惨白光芒映照下,若隐若现。
队伍的两翼,则有轻装的胡骑如同幽灵般时不时地呼啸掠过。
他们的速度更快,马蹄溅起漫天雪粒,象一道道贴地飞行的黑色闪电,
来回穿梭,将有些散乱的队列驱赶、收拢得更加紧实、严密。
而在这支庞大军队的最内核,
那片白色雾气最为浓稠、最为沉重压抑的局域,
赫然矗立着一座正在移动的高台!
十六匹毛色纯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异马,并排牵引着一个巨大的、由粗大原木和金属构件搭建而成的木质平台。
平台高达数丈,足以让站在其上的人望出半里之地。
平台的四周,悬挂着厚实无比的、用完整白熊皮缝制的帐幕,
雪花打在熊皮上,发出簌簌的落响。
平台的最顶端,罩着一顶巨大而华丽的鎏金华盖,
即便被一层积雪复盖,也掩盖不住那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晃眼夺目的金色光芒。
华盖之下,一个身躯格外魁伟雄壮的身影,深陷在铺满了柔软珍贵白熊皮的宽大宝座之中。
他身披一袭玄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大氅,领口处严实地掖着雪白的狐裘,用以抵御这异常的酷寒。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造型古朴、鞘上镶崁着华丽宝石的金色短刀。
刀柄处一颗硕大的琥珀,在帐内微光映照下,透出温暖莹润的光泽。
然而,他那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比在头顶低空盘旋、查找猎物的鹰隼还要锐利、阴鸷。
那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厚重帐幕与茫茫雪幕的阻隔,直勾勾地望向遥远的南方,
这正是草原诸部的共主,胡人的可汗“莫贺腾格里毗伽”。
此刻,这位满怀雄心壮志,意图趁机,挥师南下,侵吞万里河山,创建不世功业的可汗,
他那颗向来如同坚冰般冷酷沉稳的心,也乱了。
就在不久之前,南方的天际,那黑夜之中,曾爆发出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心神俱颤的漫天银芒!
那尊顶天立地、宛若传说中神灵般的银色巨人,是如此的真切,
如此的具有压迫感,即便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
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撼动心魄的馀波。
那……就是中土的力量吗?
那就是那些道人,所能驱使的力量吗?
可他退不了啊,
这次的白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恐怖……
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悄然笼罩上毗伽可汗的心头。
他手中的金刀,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
琥珀传来的温热,此刻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