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内城,夜雨滂沱。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敲击着屋檐青瓦,汇聚成流,沿着飞檐急泻而下,
仿佛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要将无尽的污水倾泻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已近沸腾的城池之上。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雨水冲刷地面的哗哗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雨幕压抑了的嘈杂之声。
王幼安身着一套略显沉重的银甲,头戴兜鍪,手持青釭,正紧皱着眉头,
步履匆匆地跟在神色凝重的陈鹏举身后,
不顾外面那倾盆而下的大雨,径直离开了自己暂时栖身的宅院。
一旁的侍从赶忙抓起柄青油伞,小跑着追上来,努力想为其遮住那肆虐的雨线
他走得极快,几乎是在小跑,溅起的泥水打湿了甲胄下摆。
他侧过头,急声向身前的陈鹏举发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变形:
“陈兄!此事蹊跷!有张兄的幻术惑心,怎可能有人泄密?
此时还不至卯时,纵使此前有过备策,但仓促之下,贸然起事,亦是不妥,极易为人所乘!”
陈鹏举头也不回,脚步不停,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重:
“王兄,说实话,我也希望是我多虑!但方才接连收到几路汇报,情况……十分不对!
我们此前秘密筹划指挥的起事的内核人马,不过三千之众,
可就在刚才,各方报上来的,响应我们旗号的人马,零零总总汇集一起……已然过万!”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抓住王幼安的手臂,力道之大,让王幼安感到一丝疼痛,
陈鹏举的目光在雨幕中锐利如鹰:“王兄!你想想!此时这广安内城,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万人!!”
王幼安闻言,如遭雷击,兜鍪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惊道:“浑水摸鱼?鸠占鹊巢?!”
陈鹏举苦笑着,雨水混着无奈从他脸上滑落:
“怕只怕……是二者俱有!
目前这些人马,全都打着王兄你竖起的‘诛杀妖人,抗击胡虏,救我河阳’这面大旗,
口号喊得比谁都响,行动比谁都积极!他们这是……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炭火上烤啊!”
王幼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他猛地一咬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决然道:
“陈兄,事已至此,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断无回头之可能,就看……谁棋高一筹,能在这乱局裹挟民心了!”
说罢,他不再尤豫,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信箭爆竹,扯掉防水油纸,对着这倾盆不止的夜空,奋力一拉引信!
“咻——嘭!”
一道刺眼的赤红色光芒撕裂雨幕,尖锐的呼啸声后,在空中猛地爆开,化作一团绚烂却短暂的光焰,
即便在如此大雨中,也瞬间照亮了小半个城野,如同在沉沉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信引既出,再无退路!
随着二人继续在雨水中跋涉,向着预定的集结方向快速前进,
街道两侧的巷口、屋檐下,开始不断涌出身穿青甲、头顶斗笠的身影。
他们沉默着,如同从雨水中渗出的幽灵,迅速向王幼安和陈鹏举靠拢、汇聚,
最终形成一股越来越庞大的青甲洪流,簇拥着他们的“旗帜”,沉默而坚定地向前涌动。
甲胄与兵刃的碰撞声、脚步踏过积水的声音,混杂在滂沱雨声中,奏响了一曲压抑而悲壮的前奏。
最终,在明化坊那高大的牌坊前,王幼安和陈鹏举与从其他几路匆忙赶来的“同道”友人汇合了。
楼震、林河、俞素音等人皆在,他们身后同样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甲兵士。
看着这远比预期多出数倍的“义兵”,王幼安强行压下心中的那份强烈的不安。
他自知,此刻任何尤豫与退缩都是致命的,
于是深吸一了口气,猛地拔出手中青釭剑,剑锋在雨水中划出一道清冽的寒光。
他踏步上前,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无视那打在脸上生疼的雨点,用尽全身力气,
将声音提到最高,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颤斗,却更显决绝:
“今日!我等齐聚!为的是身后父母妻儿!兄弟亲族!不枉死于妖人之手,不枉死于胡虏之下。
烦请诸同道、义士,与我一起,诛妖人,抗胡虏,救河阳”
他手臂猛地一挥,青釭剑直指城中那在雨幕中若隐隐现,最为高耸的建筑,“道塔”。
“诸位同道!诸位义士!王幼安不才,愿抛却此身,恳请诸位,与我一起——”
“倒妖塔!救同胞!”
“锵——!”
“锵锵——!”
回应他的,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的、连绵不绝的宝刀出鞘之声!
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汇聚在一起,竟一时压过了肆落的暴雨声浪!
成千上万的青甲兵士,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寒光在林立的枪戟刀剑上闪铄,映照着无数张在雨水中模糊却亢奋的面孔。
紧随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回应:
“倒妖塔!救同胞!”
“诛妖人!抗胡虏!救河阳!”
吼声如雷,在广安内城的街巷间回荡,仿佛要掀翻这沉重的天幕。
义兵,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与诡异的氛围中,骤然起事!
如同决堤洪流,向着城中心,都督府前的那阵法内核的道塔,汹涌进发!
然而,当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冲破雨幕,抵达守卫森严的都督府外广场时,看到的却是一幅令人愕然的景象。
都督府大门洞开,门前黑压压站着一片人。
为首者,赫然是身穿二品大都督官袍、须发皆已花白的河阳道大都督——安舒翰!
他并未顶盔贯甲,只是一身官袍,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浸透。
他的身旁,簇拥着的并非都督府卫兵,
而是河阳道的文武禽兽,他们内着官服,外披蓑衣,淋在雨中。
在这群官员不远处,
还有一群数量不少的官员,
却被如狼似虎的青甲甲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压在冰冷的、积水的青石地面上,动弹不得,模样狼狈不堪。
见到王幼安带着大队兵马汹涌而来,
安舒翰浑浊的老眼中竟瞬间涌出泪水,他猛地推开想要为他撑伞的随从,
跟跄着向前几步,竟朝着王幼安的方向,带着哭腔,悲愤无比高呼道:
“贤侄!幼安贤侄!伯父……伯父愧对河阳父老!愧对你等宗亲啊!
伯父一时昏聩,竟被那暴君与奸佞走狗所蒙骗,
浑然不知他早已将我等山河百姓,卖与胡虏之手!
如今伯父虽挂大都督之名,却无半分兵权在手,空有报国之心,
却救不得这天下苍生!救不得这苍生啊”
他声嘶力竭,老泪纵横:
“贤侄!今日你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可见天意人心!
贤侄!你要替某!替这苍生!还天下一个太平啊!”
他身后,那群原本簇拥着他的河阳党禽兽官员,
此刻仿佛排练好了一般,齐刷刷地朝着王幼安躬身,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壮:
“请公子,救两道百姓于水火!济天下苍生于劫难!挽国朝山河于破碎!扶中土天朝于将倾!”
“哗啦啦啦——!”
随着这群官员的跪拜,广场周围,那数量庞大、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甲士,
如同被推倒的骨牌,成片成片地朝着王幼安的方向单膝跪倒,甲胄碰撞之声连绵不绝,汇成一片金属的潮鸣!
紧接着,是更加整齐、更加狂热、如同海啸般的呐喊,从这些跪倒的青甲士口中爆发出来,声震全城:
“诛妖人!灭胡虏!挽江山!救苍生!”
“诛妖人!灭胡虏!挽江山!救苍生!”
从天空俯瞰,以都督府为中心,一层又一层,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
无数的青甲兵士在暴雨中下拜,狂热地高呼着这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口号。
王幼安看着眼前这荒诞而骇人的一幕,回想起此种种,哪还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只是不明白,完全想不通!
安舒翰身为广安都督,封疆大吏,二品高官,
此前为何在手中边军尚在之时,要对那昏君和妖道唯命是从,自削臂膀,尽心尽力地执行那驱民、聚官的乱命?
而此刻,在他王幼安被迫起事之时,此人又为何要如此果断地倒戈相向,甚至不惜行此“大不敬”之事?
他不是应该和那昏君、妖道绑在一起,期待着“鸡犬升天”吗?
就在王幼安脑中一片混乱,面色铁青,浑身因愤怒和冰冷而微微颤斗时,
那安舒翰已然起身,他浑然不在意王幼安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以及围在王幼安身边、惊怒交加却又不知所措的同道友人,竟是大步流星地径直走了过来。
楼震性子最是刚烈,见安舒翰如此惺惺作态,又感受到这诡异危险的氛围,
心中警铃大作,刚欲举剑出言呵斥,质问这老贼意欲何为。
然而就在他张口欲言的瞬间!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竟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探出,死死地复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时,另一股巨力扼住了他的脖颈!
楼震惊骇欲绝,奋力挣扎,眼角馀光瞥见,对他出手的,赫然是站在他身侧后方、一名他此前觉得有些面生、但并未在意的“青甲义兵”!
“噗呲——!”
“噗呲——!”
“噗呲——!”
……
一连串利刃切入血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在王幼安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王幼安猛地转头,目眦欲裂地看到,
身边一个个他王幼安相熟、曾一起热血盟誓的友人……
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纷纷倒在了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青石地面上。
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却又在这狂暴的雨水的急速冲刷下,
那一抹抹刺目的鲜红迅速淡去、稀释,只留下淡淡的粉痕,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转瞬之间,王幼安的身边,只剩下了他自己,
以及不知何时已被两名“青甲义兵”隐隐夹在中间、脸色苍白却依旧强作镇定的张玉典。
安舒翰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一把上前,
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紧紧握住了王幼安那因极度震惊、愤怒和悲伤而颤斗不已、几乎握不住剑的手臂,
另一只手则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将嘴唇贴近他的耳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地说道:
“贤侄,人生在世,所求各有不同。
你所行义事,胸怀苍生,老夫尽数知晓,心中亦是佩服不已。”
“只是,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趁每日阵法运转间隙,放出去的那些信鸽,能飞出这两道之地吗?
早在它们起飞之时,便已被拦截下来。不过你放心……”
安舒翰的声音带着一丝诡笑:
“老夫已替你,向我边军忠义将士发了出去。现在,还需贤侄扛起这义旗啊!
贤侄!你看!那是谁?”
说着,他强行拽动王幼安僵硬的手臂,迫使其手中宝剑的剑尖指向人群后方某个方向。
“贤侄,你好生看看,那是谁啊?”
王幼安顺着那被强行引导的剑尖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他的叔父,王怀仁,竟被两名青甲士粗暴地推搡着,从都督府侧门押了出来!
王怀仁此刻发髻散乱,一身儒衫被雨水打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哪里还有平日那般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仪态?
然而,王怀仁虽然形容狼狈,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被推到广场中央,面对无数目光,猛地昂起头,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安舒翰和王幼安的方向,发出了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充满了“大义凛然”的怒喝,声音在雨幕中传开:
“安舒翰!尔枉受皇恩!
身为二品命官,封疆大吏,不思报效君国,安抚黎庶,反敢勾结乱党,起兵作乱,形同叛逆!
尔之行径,天人共愤,必遭天谴!”
“王幼安!你这逆子!我河阴王氏,世代忠良,诗礼传家,满门英烈!
怎地就生出了你这等丧尽天良、悖逆作乱的败类!
你父王怀瑾,乃为国捐躯、护国安民的忠武烈士,名垂青史!
你却在此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辱没先灵,沾污门楣!
你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你不配入我王氏谱牒!不配享我王氏宗祀!更不配为我王氏子孙!”
雨幕密集,水汽氤氲,视线一片模糊。
可即便如此,王幼安依稀能够看到,叔父在怒骂之时,那看向自己的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痛恨,而是……
而是几分难以言喻的欣慰……
电光火石之间,王幼安脑海中如同有惊雷炸响!
此前所有的不解、所有的矛盾、所有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串联了起来!
“嗬……嗬……”
王幼安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损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他浑身剧烈地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彻骨的冰寒与绝望。
他沙哑地、反复地低声喃喃,声音微不可闻,仿佛一片赤心正在碎裂:
“怎能如此……怎能为门户之计……如此算计……”
“天下苍生……何其无辜……”
“不应如此……这世事……不应如此啊……”
“贤侄!”
安舒翰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猛地大笑起来,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张狂与刺耳,
“世事自是不应如此窝囊憋屈!不应如此任人宰割!
来!与伯父一道!还这天下一个圆满!”
说着,安舒翰就强行握住王幼安那冰冷僵硬、却依旧死死攥着青釭剑的手,
拉着他,将那锋利的剑尖,对准了前方昂首挺立、一脸“视死如归”的王怀仁,猛地向前递去!
而王怀仁,竟也配合地、甚至主动地向前迎上了一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慷慨”!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在喧嚣的雨声和呐喊声中,显得如此清淅,又如此微不足道。
青釭剑的剑尖,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王怀仁的胸膛,从他背后透出寸许,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衫。
王怀仁身体猛地一颤,他低头看了看透胸而出的剑锋,又抬起眼,深深地、最后地看了王幼安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
随即,他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汩汩的鲜血,
最终,他带着那复杂难明的眼神,缓缓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积水的青石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王幼安看着叔父倒下的身影,看着洞穿其胸口的青釭剑,两行混合着雨水与血丝的泪水,从他眼角汹涌而出。
他本以为是为苍生请命,不料,竟是合了独夫野心,自己一朝拔剑起,却是苍生十年劫……
他再也无力支撑,精神恍惚,任由暴雨胡乱的、冰冷地拍打着他苍白失神的面庞,雨水混着血泪,不停地从他脸上垂落。
他也无心去听、去分辨,
那从城市不同方向传来的、几声沉闷却巨大的“砰!”“砰!”炸裂之声,
以及紧随其后,那在雨幕中轰然倒塌的道塔所发出的、震撼城野的巨响……
“轰隆——!!!”
又一声更加惊心动魄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响起,震得人耳膜嗡鸣,天地为之变色!
与此同时,澄心殿内。
妙和真人依旧盘坐在紫铜八卦丹炉前的高台之上,仙风道骨,面色平静。
殿外那惊天动地的雷声传来,他手持玉柄麈尾拂尘,轻轻一挥,仿佛拂去了些许尘埃,口中悠然吟道,
声音清越,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意境:
“欲炼乾坤入鼎中,周天经纬掌间融。
忽闻九窍风雷动,人在紫霄第一宫。”
仿佛那外界的天变地动,不过是他丹成之前的些许伴奏。
大殿角落里,被穿了琵琶骨、气息萎靡、特意被带来“见证”其丹成升仙的妙仁,挣扎着抬起头,用沙哑干裂的喉咙,发出讥言道:
“咳咳……妙和……你这妖道,竟也学起那昏君,吟诗作赋了?就不怕乱了你的道心?”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感受到周身骤然一轻!
妙仁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那苍老憔瘁的脸上,骤然焕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快意,他仰起头,对着高台上的妙和大笑说道:
“哈哈哈哈!逆天而行,怎么没有灾劫!
妙和!天地人三劫已至!你的气数已经尽了!
没有这阴阳大阵,我看你如何做这成仙大梦!我看你如何挡的住这万灵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