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楼震、林河、俞素音三人进了这静心苑主院,与王幼安及另外两位陌生面孔相见。
甫一落座,性子最为刚直急切的楼震便按捺不住,他身躯挺拔如松,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幼安,抱拳一礼,开门见山地沉声问道:
“王兄,客套话便不多说了。我白马社中,如今尚有三百社人留守城内,
虽不曾习得那些高来高去的密武,却亦全是自幼打熬筋骨、精熟击技的好手,一声令下,即可集结行事,绝无拖沓!
若是还需更多人手,家师亦可凭借昔日情面,出面召集那些尚在城中、血性未泯的老兵罢卒,凑出三五百敢战之士,当非难事。”
他话语顿了顿,眉头紧锁,声音愈发凝重,
“只是,烦请王兄如实相告,此举究竟欲行何事?
还有这官府……究竟为何要驱散外城十数万百姓?
难道真如告示所言,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祈福科仪’?
我观城外聚集之地,虽有稀粥施舍,却如杯水车薪,百姓饥寒交迫,怨声载道,
这绝非寻常祈福之举应有之象!”
一旁的林河也立刻紧跟说道,只是话语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愧与急切,他到底是帮派出身,更重实际:
“王公子,不瞒您说,我大河帮……唉,大半人马连同家眷都被驱出了城外,
如今留在城内的,剔除了老弱妇孺,满打满算,也只能拿出八百馀名拼命的青壮。
兵器倒是还有些库存,弓弩约莫百副,羽箭三千支上下,已是倾尽全力了。
但只要王公子一声令下,我大河帮这八百弟兄,绝无二话!”
俞素音见二人都已表态,也轻启朱唇,声音温婉却坚定:
“王公子,我家的仓库,如今尚存有三十万石陈粮。虽说家父顾虑重重,只愿支取十万石助你,但……但我知晓家中所有粮仓的具体位置与看守换防的间隙。若真有急需,素音……素音愿尽力为之。”
王幼安听着三人毫不尤豫的支持与倾力相助,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入一丝光亮。
他脸上露出真挚的激动,连连道:
“好!好!好!有楼兄麾下三百击技好手援力,
有林兄大河帮八百勇士协助,
更有俞姑娘的粮草保障,我等大事,可谓成功有望矣!”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拉着三人的手臂,
转向厅内另外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郑重介绍道:
“楼兄,林兄,俞姑娘,且容我为你等引见。
这位道长,乃是云雾山张天师座下高徒,张玉典,张道长,道法精深,心怀慈悲。”
那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张玉典微微一笑,打了个嵇首,神色平和淡然: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玉典,见过三位义士。”
王幼安又指向那位身着皮甲、英气勃勃的青年:
“这位是陈兄,我昔日在江南时的好友,
陈鹏举,陈百兵,麾下有三百甲士,如今这明化坊内的宵禁,便是由陈兄负责。”
陈鹏举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沉稳:“楼兄,林兄,俞小姐,幸会。”
介绍完这边,王幼安又转向张玉典和陈鹏举,指着楼震三人道:
“张兄,陈兄,这位是楼震楼兄,乃城中白马社大师兄,其师是曾任广安司兵的李云升李老将军。”
“这位是林河林兄,乃广安本地最大帮派,大河帮帮主林盛次子,此行全权代表其父与我等共商大计。”
“这位是俞素音俞姑娘,其父俞世昌俞掌柜,是广昌粮行东家,执掌广安近三分之一的粮米流通。”
几人相互见礼,神色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凝重。
待礼数已毕,
王幼安深吸一口气,脸上最后一丝客套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
他目光扫过楼震、林河、俞素音三人,声音低沉而清淅,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楼兄,你方才所问,官府驱逐百姓,所为者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自然不是为了那冠冕堂皇的祈福!
若只是祈福,何须驱赶十数万生灵至城外忍饥受冻?
何须召集这河阳一道所有品级官员齐聚广安?”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从叔父王怀仁那里听来、又经过多方印证的残酷真相道出:
“我也是昨日才得以确认……是那皇帝,要拿这河阳,乃至河阴两道的数百万百姓性命,炼制他那长生不死的丹药!
他要借这河阳三百馀万人横死所产生的滔天煞气、劫气,去做那炼丹的炉火引子!”
“早在三月之前,朝廷便开始以轮防、操演为名,暗中调换河阳与江南两道的驻军!
而那奉旨前来的雍亲王,更是早已代表朝廷、代表陛下,
与北地胡人的大可汗私下达成盟约,允诺赐予胡人过冬的粮食布匹,条件便是……便是让他们自己南下‘取用’!
此时,河阳北境沿线诸多城镇村寨,
恐怕……恐怕已尽数惨遭胡人毒手,沦为白地了!”
他指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楼阁,看到那城外密密麻麻的窝棚:
“至于这些被驱赶出城的百姓……他们……也是祭品的一部分!”
“怎会如此!?”
“陛下……陛下怎能……”
“这……这怎么可能!”
王幼安的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楼震、林河、俞素音三人脑海中炸响。
他们脸色瞬间煞白,惊怒交加,浑身冰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炼丹,引胡入关,屠戮自家子民?这简直是亘古未闻之惨事,悖逆人伦之暴行!
“确是如此!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幼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愤,
“胡骑一旦肆虐,岂会分辨内城外城?岂会管你官民身份?
我等亦是俎上鱼肉,难逃毒手!
所以,为了这河阳、河阴两道数百万濒死的百姓,为了这天下苍生不再受此荼毒,
我才冒死请诸位相助!”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视三人:
“我王幼安,今日在此立誓,欲救这河阳万千黎庶,
欲灭那南下烧杀的蛮夷恶贼,更欲诛除那妖道!”
说着,他情绪激动,竟撩起衣袍,就要向楼震三人屈膝拜下!
“王兄不可!”
“王公子使不得!”
林河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托住了王幼安的手臂,楼震和俞素音也连忙上前阻拦。
三人的肩头,此刻仿佛被那“天下苍生”、“万民性命”的千钧重担压住,一时之间恍然无措。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与义愤,却又在胸中激荡,让他们无法轻易说出拒绝的话语。
此时,那一直静观的白云山道人张玉典也缓步上前,他声音清越,安抚说道:
“三位义士,不必如此惊惶,亦不必过于忧虑那落霞谷与皇帝的赫赫名头。
天道昭昭,自有公理。他们倒行逆施,自有其劫数。
不瞒三位,内城之中,已有志同道合之士相约举事,只待外城响应,便可里应外合。
至于落霞谷与朝廷……诸位放心,自会有人出面,替我们拦下。”
他目光平和地看着心神激荡的三人,继续道:
“待会儿,还有几位知晓内情、手握力量的同道会前来商议。
三位一路劳顿,又乍闻此秘辛,想必心绪难平。
不如先随陈百兵去偏厅稍坐,用些茶水点心,歇息片刻,也好仔细思量权衡一番,
是否愿与我等,共行此挽天倾、扶危厦之大事。”
那陈鹏举闻言,立刻上前,对楼震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诚恳:
“楼兄,林兄,俞小姐,且随我来吧。偏厅已备好清茶淡饭,我们边吃边谈,亦可商讨些具体细节。”
楼震、林河、俞素音相互对视一眼,他们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于是,三人向王幼安和张玉典微微颔首,便随着沉稳干练的陈鹏举,走向一旁的偏厅。
主厅内,暂时只剩下王幼安与张玉典。
王幼安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眼神中的激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茫然与迷离。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精巧的假山流水。
他虽救人心切,满腔热血,但终究是世家大族出身,耳濡目染,深知权谋利害。
他明白,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在这滔天洪流面前,不过螳臂当车,救不了几人。
因此,他离了家后,便凭借家族关系与个人声望,开始秘密地上下串联,编织一张尽可能大的网。
他的计划,远比方才对楼震等人所说的更为庞大、更为激进。
先是设法内外联合,寻机破坏那妙和真人在广安布下的、作为阵眼的内核。
同时,他飞书传信,联系那些忠于社稷的边军将领,揭露河阳之事,以此向那些刚刚轮调至广安的江南籍兵丁施加压力,或可动摇军心。
他幻想能借此迫使都督府退让,允许被驱出城外的百姓重新入城避难,继而借机将真相公之于众,煽动民意,行“义兵”之事,
同时传檄天下,将妙和真人勾连胡人、欺君罔上、欲祭两道生灵的罪行公诸于世,
不管世人初闻时信或不信,都要将此事闹得沸反盈天,天下皆知!
他甚至谋划着名若能控制部分局面,便打开广安武库,将兵器分发给了壮,裹挟这股力量,
或可逼迫部分江南兵甲不得不与他们一道,依托广安城防,抗击南下的胡人,拖延时间,等待可能的变量。
他要以天下大义,逼那昏君,被迫下令救援两地百姓。
甚至一个更加大胆,可称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在他脑海深处盘旋。
若时机恰巧,或可联合朝中众正,以“天下大义”、“祖宗法度”为名,
行那……废立之事!逼那昏君禅让,位传贤王……
他自知,这番行事,无论哪一步,都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不知要填进去多少条性命。
可与那正在被当作“药引”焚烧的六百万生灵相比,这些牺牲,在他那逐渐冰冷的算计中,似乎又成了可以接受的“代价”。
想到此处,王幼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那位被他斥为冷酷无情的叔父王怀仁,在本质上,似乎并无不同了。
他们都在权衡,都在算计,都将“百姓”视作了棋盘上的棋子,去搏一个胜负难料、希望缈茫的未来。
所不同的,或许只是他打着“救民”的旗号,而叔父毫不掩饰“用民”的本质。
“民贵,社次,君轻……”他喃喃念着自幼熟读的圣贤之言,只觉得无比讽刺,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脸颊,
心中一片冰凉与茫然。
他痴痴地望着院内那只由海外番邦进贡的,被精心饲养在鎏金鸟笼中,
此时正在院中欢快腾飞鸣叫着、浑然不知外界剧变的金丝鸟雀。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如同闪电般划破阴沉的天际,
精准地击中了一只正在高空盘旋、目光锐利的胡人鹰隼。
那鹰隼甚至连哀鸣都未能发出,便直直地坠落下来,砸在枯黄的草地上,溅起几根沾染血污的羽毛。
陆沉端坐在一匹神骏的胡马上,缓缓收回了弹出的手指。
他依旧是一身沾染风尘与暗红血渍的黑色大氅,面容冷硬如铁,唯有那双眸子,锐利如鹰,正遥望着远方天际。
只见极远处的地平在线,隐隐有血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
倒卷着将低垂的乌云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仿佛大地在流血,苍穹在饮恨。
更有一股无形的寒意,如同实质的阴风,直逼面门,让人血液都要冻结。
他勒住马缰,从怀中取出那张从守备所得来的河阳道地图,展开看到。
手指沿着他们行进的路线划过,最终点在标注着“广安”的圆点上。
他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地向在马车甲板上,神色萎靡的周通问道:
“依眼下速度,再有三日,便可抵达广安?”
周通被陆沉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
连忙收敛心神,仔细估算了一下路程和队伍行进的速度,躬敬地回答:
“回陆爷,若无大的意外,再有三日,确实可以到达广安城外!”
陆沉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又扫过眼前这支庞杂臃肿的队伍。
队伍的人数,已然比他离开安化时,又壮大了不少,
这是他这两日,路途上收留的不少流民,与逃出生天,从胡人手下救得的百姓,所致。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确认,
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言说,低声重复了一句:
“还有三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