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城,
河阳治所所在,
其气象与他处州府迥然不同。
此地旧时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烽火屡经,城墙高大厚实。
自上任大都督起,此地便长期处于一种半军管的状态,
街巷之间,时常可见披甲执锐的兵丁列队巡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紧绷。
而如今,这肃杀之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与萧瑟。
自前日以来,
广安都督府以“为祈福祛灾,安定两道气运,需在广安举行科仪,需得清净之地,诚心祷告”为名,
动用兵马,竟将原本居住在广安外城的近三十万百姓,
强行“暂时请离”居所,安置于城外四面划定的各个局域。
每日由官府设棚,施与两顿稀粥,勉强吊着性命。
这使得原本还算热闹的外城,如今变得异常冷清。
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铺大门紧闭,门板上落满了灰尘,
即便还有几家顽强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
伙计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面发呆。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杂物,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街巷,更显凄清。
一种人心惶惶、末日将至的压抑氛围,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外城。
然而,
在越过明化坊这道无形的界限后,进入内城范围之后,便戛然而止,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内城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车马如龙,人流如织。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卖的都是绫罗绸缎、古玩玉器、山珍海味等奢靡之物。
空气中飘荡着酒肉香气与脂粉腻味,夹杂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从那些装饰华丽的楼阁中隐隐传出。
往来行人,无论男女,皆衣着光鲜,步履从容,脸上不见半分外城百姓的徨恐与愁苦,
反而洋溢着一种置身事外的闲适,甚至是一种异样的、病态的繁荣所带来的兴奋。
原来,河阳道境内,但凡有些品级的官员,几乎都接到了非正式的“劝谕”,
携带着家眷亲属,早早便“应邀”齐聚于这广安内城,美其名曰“祈福祛灾”,要为百姓祈求来年五谷丰登。
这小小广安内城,因这突如其来的权贵汇聚,竟硬生生被撑出了几分帝都神才有的虚假繁华与喧嚣气象。
现在,走到街上,随意拉一人出来,便是官宦人家,
他们,不是去那红楼会馆,听曲作乐;就是去那明贤楼,趁此良机,结交其他官宦子弟。
此刻,明贤楼外,来了两男一女三位与周遭环境显得有些不入的年轻人。
那女子名唤俞素音,年约二八,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绣花襦裙,外罩一件狐裘坎肩,容貌清丽,算得上是个美人。
她身边的两位青年,
一人身材高大壮硕,面容憨厚中带着坚毅,穿着虽也是绸缎长衫,但剪裁略显紧绷,似乎不太习惯这等文雅装扮,名唤楼震。
另一人则身形精干,眉眼间带着几分市井的痞气与精明,穿着更为花哨些,叫作林河。
他们三人的衣着,放在外城,已是富贵打扮,但站在这明贤楼前,
与那些进进出出、神态自若、言谈举止间带着天生优越感的官宦子弟相比,顿时就显得有些局促和底气不足。
俞素音抬头望着那高悬的匾额,上面是上任都督亲笔所题的“明贤”二字,铁画银钩,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她秀眉微蹙,脸上带着几分不安和疑虑,低声对身旁的楼震说道:
“楼师兄,王……王大哥他怎么邀我们来这里说事?
现在这明贤楼里,来往的不是朝廷官吏,就是他们的公子小姐,我们这般进去,会不会显得有些……扎眼,不太合适?”
她话还未说完,旁边的林河便嗤笑一声,打断了她,他虽也有些不自在,但却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哈哈,素音妹子,你这可想差了!你也不想想王公子是何等身份?
他若是约我们去那些不上台面的茶馆酒肆,那才叫惹人注目,平白堕了他的身份,也显得我们见不得光呢!
在这明贤楼,反而不起眼。再说,你看看咱们这身行头,也不算寒碜吧?”
他顿了顿,目光在俞素音身上转了转,带着几分调侃:
“就算那门丁狗眼看人低,不让我们进,嘿嘿,不是还有妹子你嘛!
你就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告诉他们,我与楼兄是护着你来见王公子的,你看他们哪个敢拦?借他们几个胆子!”
俞素音闻言,脸颊顿时飞起两抹红晕,既有羞意也有几分恼意,瞪了林河一眼,刚想反驳这口无遮拦的家伙,
却见楼震摆了摆手,沉声安抚道:“俞小姐,莫怪,姓林的这家伙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不过,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王兄身份尊贵,移步他处与我们相见,确有多有不便,容易引人猜疑。
而俞小姐你身为俞家千金,令尊俞掌柜也是这明贤楼的常客,你以前也随令尊来过,门丁自是认得你的。
即便如今楼内俱是达官显贵,他们开门做生意,也不会为难熟客带来的朋友。”
楼震的话语条理清淅,安抚了俞素音的不安。
她想了想,确实如此,父亲虽只是明化坊外排名第三的粮商,在这内城权贵圈子里算不得什么,但总还有几分薄面。
眼看离那气派的大门越来越近,三人都不再交谈,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
装出一副与此地氛围相融的、从容自若的神态,迈步走进了明贤楼。
一踏入楼内,那从未涉足此地的楼震与林河,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了一愣。
与外界的寒冷萧瑟截然不同,楼内温暖如春,一股混合着名贵木料清香与淡雅熏香的暖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奢华装饰,而是一座占据了整个大堂近半空间的巨大假山水榭!
怪石嶙峋,层峦叠嶂,其间有清泉潺潺流过,水汽氤氲,几尾锦鲤在池中悠然游弋。
这山水造景,分明是江南园林的风格,竟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整体运到了这北地广安!
四周的装璜,不见金玉堆砌,却处处透着低调的奢靡与极致的风雅。
墙壁、梁柱皆以上等的紫檀、黄花梨等木材构筑,
雕刻着仙鹤、锦鸡、松竹梅兰等像征清贵、长寿的图案,刀工精湛,栩栩如生。
角落里,有乐师轻拨琴弦,弹奏着清越淡雅的曲调,与假山下的流水声相和,更添幽静。
这与外城乃至内城其他地方的喧嚣繁华截然不同的清幽意境,
让习惯了外城糙豪环境的楼震和林河,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他们都是明化坊以外的外城人士,
虽,一个是由前广安司兵创立的城中最大技社的大师兄;
一个是除去漕帮以外,广安本地,外城最大帮派,大河帮的帮主次子。
但他们,却是都不曾进过这明贤楼,
说到底,还是身份有些上不得台面,名头看似响亮,
但到了明贤楼,这等背后站着广安都督的酒楼会所,却比不过俞素音这种富贾之女,
林河,先是脸有些发红,觉得自己漏了怯,
他凑近俞素音,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许多,带着几分求助的意味:
“俞……俞姑娘,还是你来带路吧。
我与楼兄,都是粗人,不曾来过这明贤楼,不知那‘静心苑’在何处,
免得走错了地方,惹人疑虑,坏了正事。”
俞素音见他们这般模样,微微颔首,也压低声音道:
“无妨,你们且跟紧我便是。”
说罢,她便在前引路,楼震和林河紧随其后。
三人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一处处精心布置的庭院,
耳边不时飘来旁边雅间里那些官宦子弟高谈阔论的声音:
“……李兄,明年开春的举正,还望令尊多多美言,替我那不成器的表弟写上……”
“张贤弟所言极是,今年入秋以来,北地气象异常,酷寒早至,年末怕是会有大灾啊!我等当未雨绸缪,早些让家中囤积些……”
“景逸兄慎言!慎言!哈哈,今日我等好友齐聚,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免得扫了兴致!来,满饮此杯!畅饮!畅饮……”
“听闻那‘香斋’后日又要评选新的花魁了,不知此番是哪位佳人能独占鳌头?届时定要去捧个场……”
这些话语,或关乎仕途钻营,或涉及囤积居奇,或只是风花雪月,
只听得寥寥几句,却恰如其分的展露了这些官宦子弟的日常缩影。
三人都只是沉默地听着,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
一路无言,穿过重重廊院,又沿着雕花木梯上了三层,才终于到了所谓的“静心苑”。
这静心苑虽位于三楼,其布置却宛如地面上的独立庭院。
进入苑门,脚下是以各色卵石精心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满了奇花异草,
虽是深秋,却仍有不少耐寒的花卉绽放,散发出幽幽冷香。
一侧甚至引活水造了一座小巧的水榭,流水叮咚,更显静谧。其构思之巧,耗费之巨,堪称奇技淫巧。
通报了姓名后,一名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明显是护卫打扮的汉子引着他们穿过前院,来到了主院。
主院厅内,已有三人在座。
主位之上,正是他们此行要见的王幼安。
他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较为简洁的深色常服,
但眉宇间那股世家子弟的贵气与此刻隐含的忧急依然清淅可辨。
在王幼安左侧,坐着一位年轻道人。
这道人约莫二十出头,
面容俊朗白淅,眼神清澈平和,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手持拂尘,气质出尘。
右侧,则是一名身着暗褐色皮革软甲的青年。
他腰背挺直,身形矫健,面容英武,眼神沉稳内敛,手指骨节粗大,
一看便是久经锻炼之辈,虽沉默不语,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干练气息。
见到俞素音三人进来,
王幼安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脸上露出真挚的欣喜之色,快步迎了上来:
“俞姑娘、楼兄、林兄,你们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