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渐渐开始驱散夜幕。
微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将冰冷的光辉洒在安化城南残破的街道上。
陆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回归,黑色大氅在冰冷的寒风中拂动,不染尘埃。
吴宅附近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构成远比预想的要单纯。
放眼望去,近两百人中,有九成以上都带着明显的漕帮印记,
或是帮众的父母妻儿,或是他们的兄弟姐妹,脸上混杂着惊惧,以及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决然。
他们大多穿着相对的厚实棉袄,虽不华贵,但比起那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家,显然平日生活显然强上许多。
仅有寥寥十数人,衣着各异,神色间带着侥幸与不安,
显然是漕帮帮众在匆忙归家携带亲眷时,顺带告知的至交好友或紧邻,抱着赌一把的心态跟了过来。
看到陆沉归来,人群瞬间安静,目光汇聚,敬畏远多于亲切。
宋三快步上前,姿态躬敬。
“陆爷,按您的吩咐,人都齐了。家伙也都发下去了。”宋三指了指人群。
只见那些漕帮出身的青壮,此刻已全副武装,兵甲制式虽显杂乱,但已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粮车二十辆,满载,停在一旁。
陆沉目光扫过这支初步武装起来的队伍,微微颔首。
漕帮的人占了绝对主流,这在意料之中。
只有他们最清楚内情的残酷,也最容易被武力摄服下的生机所吸引。
至于那几个零散的外人,无足轻重。
他没有废话,声音清淅地传遍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
“既然选择跟我走,便要守我的规矩。”
“列队!青壮持械在外,老弱妇孺居中,粮车殿后。”
“行进间,噤声!不得擅离!不得内斗!”
“违者……”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一个正偷偷将一小袋银钱塞进裤裆里的外人。
“……死。”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众人只觉黑影一闪,那外人目刚生出警觉,胸口已然塌陷,整个人如同破袋般倒飞出去,撞在断墙上,再无声息。
那袋沾血的银钱散落在地。
人群死寂,落针可闻。
“列队。”
陆沉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在血腥立威之下,队伍迅速成型。
武装起来的漕帮青壮在外围组成略显散乱但杀气腾腾的防护圈,将家眷护在中间,粮车由宋三带内核几人押后。
非是不想走更快捷、更省力的水路。安化城依水而建,漕运本是命脉。
但据周通和宋三确认,早在一月前,通往南方的河道,便被上游莫名出现的沉船和官方以“修缮河堤”为名的封锁线给截断了。
只能依靠这双腿,在这泥泞官道上挣扎求生。
“出发,向南。”
队伍开拔,沉默地穿过城门洞开、兵丁无踪、死寂的安化城南门。
……
“唧——!”
一声尖锐的鹰唳,如同无形的利刃,骤然划破了黎明原野的寂静。
高空之上,一只毛色苍劲的鹰隼正展开宽大的双翼,在凛冽的寒风中盘旋。
它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苍茫的大地,随即双翼一收,
如同一支离弦的灰黑色利箭,朝着下方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疾速俯冲而去。
鹰翼掠过枯黄的草海,擦过光秃的树梢,最终减缓速度,
稳稳落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顶端。
鹰隼停在嶙峋的岩石上,微微抖了抖羽毛,锐利的目光俯视着下方的景象。
百馀名胡骑勒马驻足,皮袍肮脏,辫发杂乱,眼神悍野。
战马喷着白汽,躁动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冻土。
然而,被这群凶悍胡骑簇拥在中央的,却是三名气质截然不同的身影。
三人皆身着月白色道袍,料子明显比胡人的皮裘洁净飘逸得多,头戴云冠,手持玉柄拂尘。
他们面容白淅,眼神淡漠,仿佛超脱物外,正是落霞谷派至此的门人,名为清尘、玄素、明远。
其此行,一是监督胡人是否严格按照预定的路线和时间南下“收割”,确保“药引”产生的劫煞能分布正确的节点上;
二是观察沿途天地气机的细微变化,通过身上携带的、经过秘法培育的“灵讯鸽”,及时向远在丹台的妙和真人传递信息。
为首的清尘道人,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官道,对旁边一名脸上带疤、被称为“巴图百夫”的胡人头领随意地指点着,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弃:
“此地气机尚可,前方隘口需留意。速去查清,若有不安分的‘杂草’,尽早清理。”
他说话时微蹙着眉,仿佛与这些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杀戮气息的胡骑离得太近,都是一种对自身清修的沾污。
这些胡人虽因不能练劲,体内并无“浊气”,但常年征战杀戮,周身已被血煞“浊气”环绕,
在他们这些落霞谷门人眼中,与“混人”无异,甚是碍眼!
巴图百夫对这几名“道爷”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知道河阳道的雍朝官兵虽早已与他们沆瀣一气,此刻正装作不知情在外围待命。
但若他们这支前锋探马不按“计划”行事,一旦这些道爷放出信鸽,
那些原本“消失”的官兵立刻就会出现,将他们这些“不守规矩”的部分无情剿杀。
他连忙用生硬的雍朝官话应道:“是,清尘道长。斥候已派,这河阳道的软蛋,都听话得很!”
另一名道人玄素轻轻挥动拂尘,仿佛要拂去周遭胡骑带来的“浊气”,淡淡道:
“谨慎些。莫让你们的污浊血气扰了地脉流转。”
他看胡骑的眼神,与看脚下即将被清除的杂草无异。
第三名道人明远则望向安化方向,指尖掐算:“城中血气翻腾略有异常,恐有变量滋生,需尽快确认,以便午时‘开炉’火候精准……”
正说着,一名胡骑斥候快马奔回,兴奋地指向官道南段,叽里咕噜禀报。
巴图百夫脸上露出狞笑,转向三名落霞谷门人,带着几分讨好:
“道长,前面有群两脚羊,带着家当往南跑!两百多人,还有粮车!正好给儿郎们祭刀,热热身!”
三名落霞谷门人闻言,神色毫无波动。清尘道人只是轻轻一摆拂尘,如同驱赶蚊蝇:
“既遇杂草,清理便是。速去速回,莫误了午时正刻,污了此地清净。”
语气中满是不耐与厌恶。
他们此行主要是提前确认路线和观察气机,这支逃难队伍的出现,
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正好让这些胡人工具去处理掉。
“是!”
巴图百夫眼中凶光暴涨,猛地拔出弯刀,唿哨一声。
“呜嗬——!”
近百胡骑发出嗜血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浊流,在巴图百夫的带领下,轰然冲下土坡,
马蹄踏地如雷,烟尘滚滚,直扑官道上那支缓慢行进的队伍。
他们此行本就是为午时屠城做最后的侦察和清场,此刻遇到这支队伍,正好拿来练手。
三名落霞谷门人依旧驻马坡顶,面无表情地俯瞰。
清尘道人甚至从袖中取出一只羽毛泛着淡淡灵光的白鸽,轻轻抚摸着,准备随时将此地情况传回。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必要的“清路”,那些逃亡的雍人与即将被收割的杂草无异。
至于胡人,更是肮脏的工具,用完即弃。
然而,他们那超然物外的目光,并未注意到,
下方官道队伍最前方,
那袭已然转身的黑色大氅下,一双冰寒的眸子正缓缓抬起,瞳孔深处,倒映着奔腾而来的胡骑洪流,
以及……
坡顶上那三道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却决定着数以万计人命运的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