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县的西门,果然如宋三所言,形同虚设。
别说守军,连个巡丁的影子都见不着。
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背风的墙根下,用麻木的眼神看着陆沉这一行人,慢吞吞地穿过城门。
甫一进城,一股比城外浓郁十倍不止的、混杂着粪便、霉烂、烟火和隐隐血腥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
街道狭窄而泥泞,积雪被践踏成污黑的泥浆,与不知名的秽物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不少甚至被砸烂、烧毁,只留下焦黑的框架;偶尔有几间开着门的铺面,也都挂着厚厚的挡帘,门口站着眼神警剔、手持棍棒的伙计。
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惊惶。
偶尔有穿着杂乱号衣、手持长枪的兵丁无精打采地走过,对周围的混乱视若无睹。
更多的,是一些三五成群眼神凶狠携带兵器的汉子,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道,目光在陆沉这辆满载的板车和他身后跟着的宋三五人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贪婪,但在掂量了一下之后,大多又移开了目光。
能在这种时候带着物资和手下招摇过市的,多半不是善茬。
陆沉端坐前辕,运转“铁衣功”的气劲缓缓流转,将外界污浊的气息带来的些许不适感驱散。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旁,查找着可能还在营业的当铺或者类似的地方。
“宋三,你可知这城里哪家铺子还收粮食杂物?要快。”陆沉头也不回地问道。
宋三连忙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好汉,往前走,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右转,有家‘刘记杂货’,门脸不大,但后院不小。老板是个滑头,以前就偷偷收些来路不明的东西,现在这光景,肯定还在做这买卖。就是……就是心黑,压价压得狠。”
“带路。”陆沉言简意赅。
在宋三的指引下,板车在泥泞的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破旧、门板只开了半扇的铺面前。
招牌上“刘记杂货”四个字已经斑驳不清。
陆沉让李梆子、王狗剩在外面看着车和马,自己则指挥着宋三、赵鼠儿、刘泥鳅,将几袋粮食和一些皮货杂物搬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昏暗,货架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动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一双小眼睛里闪铄着精明的光芒。
“几位,买点什么?”老板刘掌柜目光在陆沉几人身上一扫,尤其在陆沉腰间那柄明显带着血渍的弯刀上停顿了一下,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
“卖东西。”陆沉示意了一下搬进来的粮食和皮货。
刘掌柜走过去,扒开麻袋看了看粮食成色,又翻了翻皮货,眉头挑了挑,又迅速恢复平静:“哟,东西还行。不过……这兵荒马乱的,粮食还好说,这些皮货,可不好出手啊,风险大。”他搓着手,一脸为难。
陆沉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道:“开个价。”
刘掌柜眼珠转了转,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说道:“如今这光景,钱都不当钱使了,也就是个念想。这样,八百钱,连车带马,这些粮食皮货,我全要了。”
这价格简直是明抢,一车上好的粮食加之皮货,在太平年月少说也值十几两银子。
陆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掌柜,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铺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刘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咳咳……”刘掌柜干咳两声,额角渗出细汗,“这个……一千,一千五百钱!真的不能再多了!现在行情就这样,有钱也买不到平安,这些东西放我这儿也是招祸……”
他话里有话,暗示着自己承担风险。
陆沉盯着他看了几息,直到刘掌柜腿肚子都有些发软,才缓缓开口:“两千钱,东西你先卖你了。”
他特意加重了“卖”字。
刘掌柜心里一突,看着陆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哪是卖东西,这分明是暂时寄放,说不定哪天就……他不敢再想,连忙道:
“成,成交!就当帮好汉保管!”他生怕陆沉反悔,赶紧数出二十串用绳子穿好、每串一百文的铜钱,又额外加了几块碎银子,凑足约莫二两银子的价值,推到陆沉面前。
陆沉看都没看,直接将钱扫进一个准备好的布袋里,掂了掂,系在腰间。
他知道这远低于实际价值,但现在,换取流动的资金和减轻负担更重要,至于这刘掌柜,他记住这个地方了。
离开刘记杂货,腰间揣着铜钱和碎银,板车上只剩下些兵器和个人物品,轻便了许多。
陆沉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因为刚才那番无声交锋而更加敬畏的宋三五人,开口道:“找个能吃饭的地方,要象样点的。”
宋三努力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好汉,城中心附近有家‘醉仙楼’,以前是安化县最好的酒楼,就是不知道现在……”
“去看看。”
醉仙楼果然还开着,三层的气派木楼在这破败的城中显得有些突兀。
虽然门庭冷落,但门口依然站着两个身材魁悟、眼神警剔的护院。
显然,即便是在这种秩序开始失控的环境下,也总有地方能为有权有势或者有实力的人提供服务。
陆沉六人走到门口,立刻被护院拦住。
其中一个护院打量了一下他们破旧的衣着和携带的兵器,皱了皱眉,但还是客气地说道:“几位,醉仙楼今日客满,请移步他处。”
陆沉没有说话,直接从钱袋里掏出一锭五两的官银,在手中抛了抛,雪白的银光在昏暗的天色下格外醒目。
“够不够位置?”他淡淡问道。
那护院看到官银,眼神一变,态度立刻躬敬了许多:“贵客里面请!是小人有眼无珠!”
能随手拿出官银的,绝非普通流民。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看到陆沉手中的官银,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贵客光临,蓬荜生辉!楼上雅间请!”
这次陆沉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掌柜亲自引着他们上了三楼,进了一间名为“松涛阁”的雅间。
雅间布置典雅,隔音颇好,关上门便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落座后,陆沉直接将那锭官银和钱袋里剩下的所有银钱都倒在桌子中央,
白花花的银两和黄澄澄的铜钱堆在一起,闪铄着诱人的光芒。
他对掌柜道:“好酒好菜,尽管上,肉要管够。”
“是,是!马上就来!”掌柜拿起那锭官银,笑容更加璨烂,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雅间内只剩下陆沉六人。
宋三、赵鼠儿等人看着桌上那堆银钱,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眼神炽热,但又不敢多看,只能紧张地低着头。
很快,店伙计便端着托盘将酒菜送了进来。
整只的烧鸡、油光锃亮的红烧肘子、大盆的炖羊肉、香气扑鼻的腊味合蒸、几碟精致的时鲜小炒,以及两坛泥封的烈酒,琳琅满目的菜肴瞬间摆满了红木圆桌,浓郁的香气充斥在雅间之内。
“吃。”陆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烂熟的羊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吃得从容,但速度不慢。
得到允许,宋三五人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纷纷伸出筷子,抓起肉块,狼吞虎咽起来。
烧鸡被撕开,肘子被瓜分,羊肉大口咀嚼……他们吃得满嘴流油,脸颊鼓胀,噎住了就灌下一大口烈酒,辣得直咧嘴却又无比痛快,发出满足的叹息和呜咽声。
这一刻,什么恐惧、什么前途未卜,似乎都被这极致的口腹之欲暂时冲散了。
陆沉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速度慢下来,脸上露出饱足而略带迷茫的神情时,
他“啪”的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清脆的响声让宋三五人一个激灵,纷纷放下手中的食物,紧张地看向陆沉。
“我姓陆,”
陆沉的目光缓缓扫过五人,最后落在那堆银钱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你们几个觉得这饭好吃吗、钱好看吗?”
他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冷炙和银钱,“但我的饭,不是白吃的;我的钱,也不是能白拿的。”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一股无形的煞气笼罩下来。
宋三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堆满了感激与徨恐交织的复杂神色,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
“陆爷!我宋三以后就跟定您了!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赵鼠儿、李梆子、刘泥鳅、王狗剩也紧随其后,纷纷跪倒,磕头发誓,言语恳切,
但心底各自打着小算盘,无非是慑于陆沉的武力,贪图眼前的银钱。
陆沉将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他本就不指望这些地痞流氓能有什么真心,他要的只是暂时的服从和可用的人手。
“起来吧。钱,你们自己分。”他将那堆银钱划出大半,推了过去。
宋三等人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狂喜,争先恐后地将银钱瓜分,揣进怀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他们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其他念头,对陆沉的畏惧中掺杂了更多的贪婪。
“现在,去找个能住下的地方,要宽敞,结实,最好原本有主,但现在主人已经跑了或者死了的。”
陆沉说出了最终目的。
宋三此刻心思活络,立刻接话道:
“陆爷,城南有家姓吴的布商,院子不小,听说举家南逃了。现在被‘瘌痢头’一伙人占着。那瘌痢头手下就七八个不成器的混混,欺软怕硬,正好拿来立威。”
“带路。”陆沉起身说道。
留下饭钱,一行人离开醉仙楼,腰包鼓胀的宋三几人跟在陆沉身后,气势与进城时已截然不同。
在宋三的指引下,他们来到城南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一栋带着砖石围墙、朱漆大门看起来颇为殷实的宅院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吴宅”的匾额。
大门紧闭,但门口歪歪斜斜地站着两个抱着棍子、缩着脖子取暖的混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看到陆沉六人气势汹汹地走来,那两个混混一个激灵,挺直了身体,色厉内荏地喝道:
“站住!干什么的?这里是瘌爷的地盘,赶紧滚开!”
陆沉脚步不停。
宋三此刻底气十足,上前一步,骂道:“两个瞎眼的东西!这吴宅我们陆爷看上了,让瘌痢头滚出来磕头!”
那两个混混一愣,随即叫嚷起来:“妈的,反了天了!敢来瘌爷这里撒野!”其中一个转身就要拍门报信。
陆沉眼神一冷,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瞬间掠过,没等那拍门的混混手落下,他已经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其硬生生提离了地面!
那混混双眼凸出,脸色涨红,手脚徒劳地挣扎著,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另一个混混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动作,被赵鼠儿和李梆子一左一右用棍子抵住,动弹不得。
“开门。”陆沉对那被掐住的混混冷冷道,手上微微松了力将其放下。
那混混恐惧地看着陆沉冰冷的眼神,不敢违逆,浑身颤斗,刚要上前打开大门,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吵什么……”
话未说完,陆沉已经一脚踹在大门上!
“轰!”
大门洞开,那个开门的混混被门板撞得鼻血长流,惨叫着向后跌倒。
陆沉顺手抓起将之前掐着的那个混混,将其如同扔死狗般砸在地上,那人蜷缩着剧烈咳嗽,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他迈步走进院子,宋三五人紧随其后,顺手将门外那个被制住的混混也拖了进来,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的景象比预想的还要脏乱。
六七个衣衫不整、面露惊惶的混混从屋里跑出来,为首的是一个头顶有几块斑秃、眼神游移不定的瘦高个,正是“瘌痢头”。
“谁?谁他妈敢闯老子……”瘌痢头看到陆沉等人,尤其是看到宋三几人手持棍棒、眼神凶狠,而陆沉气度沉凝,腰间佩刀,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声音也弱了下去,“你……你们是什么人?”
陆沉没有理会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这群乌合之众,瞬间锁定了站在瘌痢头左右的两个混混。
这两人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另一个嘴角带着痞笑,手里玩着一把匕首,看起来是这群人里最能打、也最不服管的刺头。
就是他们了。
陆沉动了!他身形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出现在那满脸横肉的混混面前,右手并指如刀,蕴含着“铁衣功”气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戳向对方的咽喉!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混混眼睛猛地凸出,双手捂住喉咙,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鲜血从指缝间涌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沉左腿如同钢鞭般扫出,精准地踢在另一个玩匕首混混的膝盖侧面!
“砰!咔嚓!”
那混混惨叫一声,小腿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整个人惨叫着倒地,抱着断腿哀嚎不止。
瞬息之间,一死一残!干净利落,狠辣无情!
这雷霆手段瞬间震慑住了所有人!
剩下的混混包括瘌痢头在内,全都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有几个甚至直接瘫坐在地上,屎尿齐流。
院子里只剩下那个断腿混混凄厉的哀嚎声。
陆沉目光转向面如死灰、浑身筛糠的瘌痢头,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指向他。
瘌痢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好汉爷饶命!小的有眼无珠!这院子……这院子小的愿意献给好汉爷!只求好汉爷爷饶小的一条狗命!”
陆沉刀指那奄奄一息的断腿混混,对剩下的人冰冷道:“想活命,每人给他一刀。”
宋三适时机地吼道:“都聋了吗?陆爷的话没听见?想死是不是?”
在死亡威胁下,包括瘌痢头在内的混混,为了活命,颤斗着慌不择路地对曾经的“同伴”
看着这群面色惨白、眼神恐惧麻木的新降者,陆沉知道,暂时的威慑达成了。
“以后,你们归宋三管。”
“是!陆爷!宋爷!”瘌痢头等人磕头如捣蒜。
陆沉对宋三道:“这里交给你了,把他们管好,院子清理干净。”
说罢,他走到正厅石椅坐下,不再理会身后的嘈杂。
宋三躬身领命,转身面对瘌痢头等人时,脸上已换了一副神色,带着几分得意和警告:
“都听见陆爷的话了?以后都给老子放聪明点!”
他开始吆喝着分派任务,清理院落,收缴武器。
陆沉无视身后的动静,这座吴宅,算是暂时落脚了,
至于手下这群乌合之众,是工具也好,是累赘也罢,不过是看如何用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