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
漫山遍野的尸骸。
断裂的兵刃斜插在冻得硬邦邦的、浸透了暗红浆液的泥土里,残破的旗帜在裹挟着雪沫的寒风中无力地卷动,发出噗噗的闷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铁锈与腐败血肉混合的腥臭气味,直冲天灵盖,令人作呕。
陆沉就是在这片死寂的修罗场中,被鼻腔里那股熟悉的、噩梦般的味道呛醒的。
冰冷、僵硬,还有……脸颊一侧那黏腻温热的触感。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青紫、布满冻霜的陌生面孔,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那黏腻感,正来自于这具尸体脖颈处尚未完全凝固的伤口,与他脸颊紧密相贴的地方。
“呃……”
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
前世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灵魂——
货柜缝隙外飞溅的脑浆,父母瘫软下去的身体,脸上那同样温热、粘稠的触感……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与这个刚刚咽气不久的、名为陆沉的军户遗孤的记忆,疯狂地交织、融合。
大雍王朝,北境,河阳道,烽燧堡。
胡骑南下,烽火连天。
他们这座位于边境线最前沿的烽燧堡,首当其冲,被一支凶悍的胡人游骑突袭。
守军苦战一日夜,最终寡不敌众,全军复没。
胡人劫掠了稍有价值的东西后扬长而去,留下这满堡的尸首,在逐渐凛冽的寒风中慢慢僵硬。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军户陆沉,并非死于胡人之手,
而是在重伤昏迷后,被两个落在队伍最后面,趁机摸回来“打秋风”、搜刮战利品的胡人辅兵,用弯刀柄活活砸碎了头颅——为了他怀里那半块硬得象石头一样的麸饼,以及脚上那双还算完整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皮靴。
只是,在这之后,另一个胡人却突然指着不远处一具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尸体喊了起来,
那尸体的腰间,似乎挂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
对于这些胡人辅兵而言,一块玉佩的价值远超一双破旧皮靴和半块麸饼。
两个胡人顿时眼红,争抢着扑了过去,也顾不得地上这个必死无疑的少年了。
记忆融合带来的剧痛如同钢针搅动脑髓,但比这剧痛更强烈的,是那股几乎要将陆沉灵魂冻结的冰冷恐惧。
又来了……
又是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
前世眼睁睁看着至亲惨死,自己却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今生,刚刚苏醒,就要面临同样的绝境,甚至更加直接——他正躺在尸堆里,而杀死“自己”的凶手,去而复返!
沉重的、踩着冻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叽里咕噜的、充满蛮夷腔调的夷语交谈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戏谑。
“兀扎,动作快点!天快黑了,狼群要来了!”
“慌什么,巴鲁!这群两脚羊死得透透的!你看这小子,骨头真脆,一下就碎了……嘿,这靴子,归我了!”
两个穿着脏污皮袍、头发编成无数细小辫子、身材粗壮的胡人辅兵,正一边说笑着,一边粗暴地翻检着脚下的尸体,熟练地撸下任何可能值点钱的物件——几枚铜钱,一块劣质的玉坠,甚至是一颗镶了金牙的牙齿。
他们朝着陆沉“尸体”的方向走来。
越来越近。
陆沉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一半冰冷一半滚烫,前世今生累积的所有恐惧,在这一刻被压缩到了极致,然后……质变了。
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对“死亡”本身的极致抗拒,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像条野狗一样,死在无人问津的垃圾堆里,连尸体都要被这些杂碎侮辱?
不!
他还没有活够!他还没有……拥有足够撕碎一切威胁的力量!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暴戾的求生欲交织攀升到顶点的刹那,他右手手背的皮肤之下,一道微不可查的、唯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灼热感一闪而逝。
眼前,一个极其简陋,仿佛由最黯淡的血色光线勾勒出的方框,突兀地浮现出来。
【技艺:无】
这是……
“深红”!
没有智能,没有提示,只有这冰冷简洁的一行信息以及一种莫名的感知。
但就在这方框出现的同时,那股融合中的、属于此世陆沉的记忆碎片里,一些零星的、关于军中流传最广的、用以打熬筋骨皮膜的粗浅功夫《铁衣功》的修炼法门和运气诀窍,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瞬间变得清淅无比,并且自发地在体内以一种奇异而别扭的路线,极其微弱地运转起来。
不,不是自发!
是这道名为“深红”的印记,在主动引导、集成、优化这些破碎的知识和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
面板上的信息发生了变化。
而随着那微弱到几乎不存的气血流淌,陆沉清淅地感觉到,头颅那撕裂般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冰冷的四肢也仿佛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流。
更重要的是,那如同漏勺般不断流逝的生机,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堵住了一个缺口?
不,不仅仅是堵住!
那个“0”的数字,正在以极其缓慢,但确实无疑的速度,向上跳动!
0… 0… 1… 1… 2…
是熟练度!
它在积累!
这“深红”,能通过运转技艺,来积累熟练度,并且……反馈自身,稳定甚至扭转致命的伤势?
希望!
绝境中,一丝微光撕裂了黑暗。
陆沉强行压下心中的狂震,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了那缓慢运转的、极其粗陋的《铁衣功》路在线。
他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凭借融合的记忆和“深红”的引导,在体内一遍又一遍,以意念催动着那丝微弱的气血,沿着特定的路径艰难跋涉。
每一次微小的循环,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尤其是受损的头部,更是如同被重锤敲击。
但他死死忍耐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他能感觉到,随着熟练度的提升,那丝气血在壮大,流转的速度在加快,对身体的滋养和修复效果也在增强。
熟练度在痛苦中稳步提升。
两个胡人辅兵已经走到了很近的地方。
那个叫巴鲁的,个子稍高,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不耐烦地踢开一具挡路的无头尸体。
而那个叫兀扎的,矮壮敦实,咧着一口黄牙,目光已经落在了陆沉的“尸体”上,重点是他脚上那双皮靴。
“咦?这小子,刚才好象动了一下?”兀扎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
“动个屁!死透了!赶紧扒了靴子走人!这鬼地方,阴气森森的!”巴鲁骂骂咧咧,但眼神也警剔地扫了过来。
陆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深红”是他唯一的生机!必须在被他们发现异常之前,将《铁衣功》推到入门!唯有获得超越普通人的力量,才有一线反杀的机会!
他疯狂地压榨着这具身体最后的潜力,不顾一切地催动气血运转。
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兀扎已经蹲下身,粗糙肮脏的手抓住了陆沉的脚踝,开始用力往下拽那双皮靴。
就在这时——
嗡!
仿佛某种屏障被打破,陆沉只觉得体内那丝微弱的气血骤然壮大了数倍,如同一条暖流,瞬间冲开了某些滞涩的关隘,流淌过干涸的经脉、受损的脏腑,最后更是如同一层无形的、极其淡薄的能量膜,复盖在了皮肤骨骼之上!
头颅的剧痛骤然减轻了大半,虚弱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力量感!虽然依旧能感觉到身体的创伤和虚弱,但那种生命力不断流失的濒死感,已经消失了!
身体的反馈明确告诉他,他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关头!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似乎坚韧了一丝,肌肉纤维也变得更加紧密,蕴含着远超这具身体原主全盛时期的力量!
这不是“深红”告诉他的,而是拳头握紧时,筋骨发出的轻微嗡鸣,是血液奔流时带来的鼓胀感!
“咦?这小子……身体怎么好象变硬了点?”兀扎拽着靴子,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尸体的肌肉紧绷,不象刚才那么软塌塌的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想看看陆沉的脸。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不再是空洞死寂,而是充满了冰冷、暴戾、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求生欲望的眼睛!
那眼神,如同被困在陷阱中,即将扑咬猎物的濒死野兽!
兀扎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极致的危险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陆沉动了!
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开,右手五指并拢,以手代刀,融合了记忆中军中搏杀术的狠戾与“铁衣功”入门后带来的那股锐利气劲,如同一柄真正的短刀,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插向了兀扎毫无防护的咽喉!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和软骨被撕裂的闷响。
兀扎的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苦。
他想惨叫,但气管和声带已经被彻底破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嘶鸣。
温热的鲜血顺着陆沉的手腕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
那熟悉的、粘稠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再次复盖了他的面庞。
前世父母溅在他脸上的血,今生这敌人喷涌的血……
两种画面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
恐惧依旧存在,如同附骨之疽。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催生下,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东西,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那是为了活下去,可以撕碎一切的决绝!
“兀扎!”
旁边的巴鲁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狂吼。
他完全没料到这具“尸体”竟然会暴起发难,而且如此狠辣果决!
他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带着一阵恶风,朝着陆沉的脖颈狠狠劈来!
刀光凛冽,映出陆沉溅满鲜血、狰狞如鬼的脸。
躲不开!
力量、速度的差距依然存在!即便《铁衣功》入门,他也绝无可能硬抗这全力一刀!
电光火石之间,陆沉猛地将还在抽搐的兀扎的尸体往自己身前一拽!
“噗!”
弯刀深深地砍入了兀扎的后背,几乎将他劈成两半,去势稍减,但依旧在陆沉的左肩胛处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剧痛传来,但陆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身体的感受清淅地告诉他伤势的程度,也同时反馈着“铁衣功”发地向伤口处汇聚,
带来麻痒和轻微的收紧感,减缓着流血。
他借着巴鲁收刀的瞬间空隙,松开插入兀扎咽喉的手,身体如同泥鳅般向侧前方一滚,
同时右脚灌注刚刚获得的“铁衣功”气劲,狠狠地踹向巴鲁支撑身体那条腿的膝盖侧面!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战场上格外刺耳。
“啊——!”
巴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重心失衡,跟跄着向前扑倒。
他手中的弯刀也脱手飞出,掉落在不远处的尸堆里。
陆沉得势不饶人,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如同疯虎般扑上,骑在倒地的巴鲁身上,双拳如同雨点般落下,
每一拳都蕴含着“铁衣功”的气劲,瞄准的是太阳穴、喉结、心窝这些致命的要害!
“砰!砰!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连绵不绝。
巴鲁起初还能挣扎,用粗壮的手臂格挡,但陆沉的拳头又重又狠,而且带着一股穿透性的劲力,几下就砸得他臂骨欲裂。
随后,太阳穴被重击,他眼前一黑,格挡的动作慢了下来。
接着,喉结被一拳砸碎!
巴鲁的挣扎瞬间变得无力,双眼翻白,口中溢出带着气泡的血沫。
陆沉依旧没有停手,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拳头依旧机械地、疯狂地落下,
直到身下的巴鲁彻底没了声息,整个头颅都变得血肉模糊,如同一个破烂的西瓜。
拳头落在烂肉上的噗噗声,还在持续。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死寂的战场,带走一丝微弱的血腥热气。
陆沉喘着粗气,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着身下那摊烂泥般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沾满红白之物的双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行忍住了。
他活下来了。
在几乎必死的绝境中,借助“深红”,靠着自己的毅力,完成了反杀。
他颤斗着,从巴鲁的尸体上爬起来,跟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一辆破损的辎重车辕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而污浊的空气。
身体的感受无比清淅,
左肩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流血已经基本止住,肌肉在气劲作用下微微收缩;
头颅依旧沉闷作痛,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碎裂感;
四肢虽然酸软,却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目光扫过眼前。
熟练度又涨了一些,是在刚才的搏杀中积累的。
而且,他能感觉到,随着熟练度的提升,那“铁衣功”的气劲似乎又凝实了一丝,对伤处的滋养效果也更明显了。
这“深红”,果然神异!
不仅能通过运转积累熟练度提升技艺,还能在实战中加速积累,并且强化后的身体和技艺,
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还带来了远超常理的自愈能力!
他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道若隐若现、唯有自己能见的红色印记。
冰冷的心中,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这是他在这个危险陌生的世界里,活下去的最大依仗。
他蹲下身,开始在两个胡人辅兵的尸体上摸索。
很快,他找到了一些零散的铜钱和几块成色很差的银角子,一小袋肉干,还有一个水囊,里面是浑浊的、带着点酒味的马奶酒。
他毫不客气地将所有能用的东西收拢起来,包括巴鲁那把沾血的弯刀,以及兀扎身上那件还算完整的皮袍。
穿上带着血腥和汗臭味的皮袍,将那点钱财和肉干贴身藏好,又将弯刀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四周。
尸横遍野,断戟残旗,暮色渐合,寒鸦开始在天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
远山如黛,笼罩在沉沉的暮霭之中。
这里是河阳道,大雍北境,烽火连年之地,胡骑、马匪、溃兵、野兽……危机四伏。
烽燧堡已毁,他无处可去。
但……他活下来了。
陆沉深吸一口气,将那把染血的弯刀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别在腰后。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融合的记忆,朝着南方,似乎有相对安全一些的,会有流民聚集地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脚步有些虚浮,左肩的伤口依旧刺痛,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是依旧存在,但体内那逐渐壮大的“铁衣功”气劲,以及手背上那沉寂的“深红”印记,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活下去,
变得更强,然后……
一直活下去!
风雪更大了些,渐渐掩盖了足迹,也似乎想要掩盖这片土地上的血腥与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