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晦日,荆南经略府
夜雨如织,檐下铁马嘶风。
暖阁内,红泥小炉炭火初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尚未散尽,便听得堂外一阵急促脚步踏碎雨帘。
一名锦衣卫跟跄扑入,甲胄结冰,发梢滴水,在朱柏案前重重跪倒,双手奉上一封羽檄,三根白翎鸡毛颤巍巍竖立,触目惊心。
“将军!北平急报!燕王朱棣破通州,夺永平!兵锋已抵北平城下!朝廷诏调山东、辽东兵马北援,同时敕令天下藩属‘择机勤王’!”
话音未落,满室死寂。
朱柏端坐主位,指尖缓缓抚过那封急报,纸面尚带湿痕。
他目光沉沉落在“永平失守”四字之上,瞳孔骤然一缩。
永平是北平咽喉。
燕军取此地,非但切断了朝廷北援之路,更将整个华北平原的门户握于掌中。
自此南下无阻,京师震动只在旦夕之间。
朱柏不由在心中感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吗?
不过也还好,四哥只是巩固北平周边局域。
为后续南下打基础。
他这边还是要加快速度才行。
“四哥,十二怎么会落后于你呢!让我们来个南北夹击吧!”
建文登基未满一年,朝纲未固,六部权争犹烈,此刻北方烽火燎原,中枢必然自顾不暇。
朱柏缓缓抬眸,眼中寒光乍现,似有雷霆蓄势待发。
“居士,徐小姐。”他声音低哑,却如刀出鞘:“北方终究还是乱了。”
吴绎昕正拨弄算盘,闻言指尖一顿,算珠悬停半空,发出轻微“咔”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朱柏嘴角微扬,不是笑,而是猎手看见困兽入笼时那种冷峻的弧度。
“朝廷调兵北上,云南沐晟必生异心,满者伯夷阿迪蠢蠢欲动,佛兰德斯人更是虎视眈眈……”朱柏缓缓站起,踱步至窗前,推开一线,冷雨扑面而来。
“但他们忘了,乱世之中,谁先出手,谁才是赢家。”
徐妙锦捧着一封来自苏鲁马益的密信,指尖发白。她声音轻颤:“阿岩传讯,阿迪近日与佛兰德斯舰队频繁连络,香料岛外海已有三艘西式战舰集结……恐欲趁我军南线空虚,突袭补给线。”
“好啊。”朱柏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令人脊背生寒:“正愁新炮无处试手。”
他猛然转身,袍袖带风,扫过案几:“传令阿岩,不必防守,主动出击!香料岛铁矿藏点必须拿下,拉赫残部,一个不留。神机坊新铸五门重炮已运抵苏鲁马益,告诉他:这一仗,要用铁火告诉西洋人,南洋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徐妙锦心头一凛:“可若朝廷责问私自开战……”
“开战?”朱柏冷笑打断:“我们这是奉旨勤王。”
他提笔醮墨,落纸铿锵:“拟两道文书。致阿岩,全权授战;再者,呈朝廷,就说容美愿‘遵诏勤王’,然荆南水师肩负南洋防务,外夷窥伺,不可轻离,请旨允准‘暂代统辖南洋诸港防务’,以靖海疆。”
徐妙锦蹙眉:“名虽为勤王,实则扩权……可万一朝廷驳回?”
“不会驳。”朱柏眼神幽深,仿佛已看穿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建文现在最怕什么?怕南方再生变故。我再加一道奏疏,捐饷万两,专助北征军资。”
朱柏说完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朝廷拿了钱,又指望我们替他们守住南洋门户,还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最好结局。”
吴绎昕终于反应过来,算盘噼啪连响数声,脱口而出:“妙!上月海贸净入四万一千两,区区万两,买一个‘朝廷授权’,从此出兵南洋便是公事,不再是私战!这买卖,血赚不赔!”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至于沐晟,他也绝不会坐视您独吞南洋利益。不如顺势抛个饵,提议‘共守西南’,让他也有份参与,方能稳住后方。”
朱柏颔首,眸光微闪。
北方战火,是他撬动整个南洋格局的杠杆。
只要朝廷默许“代管防务”,容美便可名正言顺设立关卡、征税、驻军、布防。
昔日走私暗行,今日光明正大地织网收权。
待建文与燕王分出胜负,天下疲惫之时,南洋早已归属容美。
容美现在实际受他控制,变相南洋归他控制。
要快!
烛火摇曳,映照沐晟冷峻侧脸。
他手中捏着两封信:一封是朝廷勤王诏,命其调三千滇军北上;另一封,则是朱柏亲笔所书,言辞恳切,提出“共守西南,代掌南洋防务”。
雨打铜铃,叮咚作响,像催命鼓点。
“侯爷。”亲信张谦低声进言:“滇军主力屯于麓川、孟养一线,震慑土司。若抽调三千北上,边境恐生哗变。”
沐晟冷笑一声,将两封信并排置于案头,目光如刀。
“勤王?笑话!”他嗤道:“朱棣兵临北平,建文才想起调我三千疲卒?三千人够干什么?塞牙缝都不够!这不是征兵,是削权!”
他心中雪亮:建文帝根基浅薄,对各地藩镇无不忌惮。如今借燕王作乱之机,名为勤王,实则剪羽翼、削兵柄,一步步收回地方军政大权。
但凡建文集团聪明一点,不将燕王世子全部放回。
他朱棣敢轻易起兵靖难?
朱柏这封信,却恰恰给了他反制之机。
“容美啊容美。”沐晟喃喃,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随即化为精算般的冷意:“你想借朝廷名义扩权南洋,就得靠我稳住西南。没有我在背后替你镇着这些豺狼土司,你那点水师,转头就得被抄了老巢。”
他提笔,在朱柏来信末尾批下一语:
“愿共守西南。然边防吃紧,火器急需。盼新式火炮速至十门,滇军即刻部署腾冲、丽江一线,防患未然。”
写罢,掷笔于案。
张谦迟疑道:“十门火炮……太多了吧?容美总共才造了几门?容美未必肯给。”
“牛鼻子会给。”沐晟冷冷道:“因为他别无选择。”
沐晟站起身,负手望向窗外风雨。
“北方打得越凶,他对西南就越依赖。我不动,他才能安心南征。而这十门炮,不只是武器,是我控制腾冲关、威慑缅境的底气!”
“不过太祖虽然将这片列为不征之国,但他们终究是我大明祸患。”
“土司动手,好过大明动手。”
稍顿,沐晟又低声吩咐:“派人去麓川土司那儿放个风:若敢趁乱生事,容美水师断其盐道,滇军断其粮路,两面夹击,灭族不过旬日。”
“另遣密使赴高棉,送摩诃提婆王子五百支火铳,助其夺位。记住,附言一句,此乃沐某私人馈赠,与大明无关。”
张谦心头一震,顿时明白。
这是在埋钉子。
摩诃提婆若得王位,感念的是沐家恩情,而非容美施舍。将来南洋博弈,高棉将成为牵制朱柏的一枚暗棋。
“将军高明。”张谦由衷叹服。
沐晟却不答,只望着漆黑夜空,嘴角微扬。
他知道,这场交易,表面是同盟,实则是博弈。
朱柏要南洋之权,他要西南之稳与火器之利;一个借势扩网,一个借力固疆。
而这一切,皆因那一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战火。
建文元年的冬天,天下大势,正在悄然倾斜。
谁先看清风向,谁就能握住命运之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