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冯公的意思是?”魏聪笑道:“该不会是让我早除后患吧?”
“那怎么会,那怎么会!”冯绲露出尴尬的笑容:“世叔与我是世交,而且此人确实有才具,若是就这么让他回乡养老,也是国家的损失!”
“那冯公是想要我给他安排一个差使了?”魏聪露出为难之色来:“这就有些为难了,冯公你都说了,可以外放一两千石,他都不答应。可他难道想在朝中中枢?可问题是两千石以上就是九卿三公、尚书台、司隶校尉、河南尹这些官职。他的才具倒是够了,但这不仅仅是才具的事情,冯公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冯绲连连点头,东汉其实和现代差不多,地方州郡官员比中枢官员好捞钱,尤其是太守国相这种地方长官,更是被视为一郡府君,权力极大。他答应给应奉弄个太守当当,就相当于酬庸,给好友一大笔钱还人情。可应奉拒绝了,那相比更好的估计只有雒阳为数不多的几个中枢机要以及部门领导了,而这些位置魏聪当然不会答应,说透了就是不够信任。钱可以给,但这种中枢官位可没法给,也给不了。
“大将军,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什么差使,需要应奉去做的,俸禄什么的倒是没那么重要!”冯绲苦笑道:“只要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汉,他还是会尽心竭力的!”
“恩!那若只是为了魏某人,那就未必了,是吗?”魏聪笑了笑:“也好,那就让他出使一趟句町国吧!”
“句町国?”幸好冯绲自己就是西南巴郡人,否则还真不知道这句町国在哪里:“您说的可是西南夷的句町国?”
“没错!”魏聪点了点头:“具体出使的事宜,我回去后会让府中参军送去的,他若是愿意,就回复一声,诏书不日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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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
书房的面积并不大,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个被竹简和帛书堆满的囚笼。栗木书架直抵天花板,挤压着所剩无几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来自几案上的一盏青铜鱼头油灯。在黑暗中切割出一个温暖而又微弱的光圈。空气中弥漫着竹简、灰尘以及油脂燃烧的混合气味道,
“魏聪让我出使句町国?”
灯光在应奉削瘦的脸上投下深深的影子,他放下手中的竹简,书架和竹简发出碰撞声,在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错!”冯绲叹了口气:“我和魏聪说了,你想要告老还乡,他却有些不信,觉得你这个年纪回乡太年轻了!”
“怎么了?年轻就不能回乡了?”应奉冷哼了一声:“一定要留在雒阳,我又不是囚徒!”
“也都怪我!”冯绲叹了口气:“我和他说了让你出任两千石,你不愿意的事。魏聪应该是因为此事才生气的,我怀疑他有杀掉你,永除后患的意思!”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一片死寂。应奉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他看着冯绲的嘴:“他要杀我?”
“他没这么说,但我怀疑他有这个意思!”冯绲道:“毕竟当初的事情,你都知道,你又是汝南人,汝南多士,对魏聪多怀怨恨,你一旦返乡,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所以——!”
“不错!”应奉猛拍了一下手掌:“我和他还有旧怨,当初在江陵时,我还进言让他出兵去救巴陵,估计他这次是新帐旧帐一起算了!”说到这里,他顿足道:“难怪他要派我去出使句町国,明公,只怕你我不得复见矣!”
“这——”冯绲闻言一愣:“应该不至于吧?魏聪和我说了,具体出使事宜他会派人送来,你若是不想去,可以回绝,朝廷便不会下诏!”
“这种话你也信?”应奉已经是泪流满面:“魏聪早有杀我之心,我若是敢拒绝,便是给了他杀我的由头。此番是去亦死,不去亦死,与其抗命被诛,不如死于朝命!”
“主公,大将军府有使者送来了一封文书,说是今日在马车上与您商议过的!”书房外有人道。
“拿来吧!”冯绲应道,转头映射奉道:“世叔,你还是先看了再说,照我看,魏聪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应奉没有说话,神色惨淡,显然他根本没有把冯绲的话听进去,片刻后,外间送来一只信囊。在确认封蜡上的印章完好无损后,冯绲拆开信囊,取出里面的信缄看了起来,旋即笑道:“世叔,我说是你多虑了吧!你看,魏聪这是要委你以大任呢!”
应奉将信将疑的接过信缄看了起来,只见那信缄厚厚的一迭,最上面是两张魏聪的亲笔书信,后面则是几张地图,和详细的作战计划。信缄的大意是魏聪打算以大汉天子的名义,派出应奉为使节,册封句町国王为平蛮将军,使持节,都督西南诸军事。令其出兵出西南,沿虎啸江(即澜沧江,湄公河)而下,征讨沿河诸蛮夷,然后段颎从交州出发南征,两边夹击,取西南沿海之地。这个计划写的十分详细,还有地图,显然魏聪是早就有所准备,并非为了要杀应奉,临时编造出来的。
“奇了,魏聪当真不是要杀我?”应奉将信缄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愈发疑惑。
“是你多虑了!”冯绲笑道:“他应该是防备你回乡之后反他,只要你不回乡,他就不会杀你!”
应奉点了点头,从刚刚的激动中渐渐恢复了过来,逐渐为魏聪这个宏伟的计划而感到震惊:“身在雒阳,北方有南匈奴作乱,他却想着万里之外的事情!这,这——”
“身在其位,自当谋其政!”冯绲叹了口气:“世叔,你去还是不去?我好给人家一个答复!”
“去,为何不去!”应奉双眉一挑,傲然道。
“你不怕死了?”
“应某不怕死,只怕不得其死而已!”应奉笑道:“若是真的此番谋划成功,应某便是死也是名垂汗青,千百年后亦有后人咏叹祭拜,这般死法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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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郡。
草原的上空笼罩着阴霾,枯黄的草株在大地上蔓延,头顶上的阴霾与旷野本身一般广袤,就好象一个巨大的帐篷顶,隆重着这片无尽草原。
灰白色的骸骨,苔藓丛生的巨大岩石,生锈破损的金属武器和残破的旗帜在这片皇爷上,雾气飘过,不时传来阵阵鬼泣声,闻之令人胆寒。
没有人知道这些骸骨是何时留下的,也许是汉武时跟随卫霍出塞的汉军,也有可能是跟随高祖被围于白登山下的汉军,还有可能是更早跟随蒙恬开辟河南之地的秦军,说不定还是跟随李牧却匈奴数百里的赵军骑士。在永恒的死亡面前,生者的敌我、美丑、胜败都被消弭了,只剩下这里的一片片灰白色的骨骸,残破兵器,以及每当朔风吹过,带来的阵阵鬼泣声。似乎是在哀求往来者把他们的骨骸带回家乡,安葬在祖先的陵墓旁,获得永恒的宁静。
哒哒,哒哒!
马蹄声穿过薄雾,过了约莫半响功夫,才可以看到几道骑影,他们的甲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片刻后,骑士们停了下来,一个骑士翻身下马,走到一个土堆旁,他拨开上面的杂草,露出土层表面很明显的分层痕迹,那明显是夯土建成的。
“前汉的烽燧,如今已经被废弃了!”张温叹息道。
“没办法!”随行的郡吏苦笑道:“按照郡里的记载,前朝宣帝时这里屯田每亩能收粟米一石,守燧吏士每户赐田百亩,免去劳役田租口腹,朝廷只需每年夏冬各赐衣炭,士卒就能自耕自食,自备甲仗弓弩守之。而今雨旱无期,又多天寒,三年倒有两年无收。士卒一衣一食皆要从后面转运,如何坚持的下去!”
“恩!”张温点了点头:“此乃天时,非人力所能抗衡。且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喏!”
一行人翻身上马,往下一处跑去。
张温自从受命为南匈奴中郎将之后,立刻从雒阳出发,只用了五日功夫,便抵达了云中郡,然后就开始巡查沿边情况,了解任孝战死之后,南匈奴的情况。
“眼下南匈奴部众的情况如何?”张温问一旁的小吏道。
“不好说!”小吏苦笑道。
“怎么个不好说?”张温皱了皱眉头:“你据实禀告,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
“这么说吧!”小吏苦笑道:“我若是说那些南匈奴的部众其实没那么关心谁当上单于,您该不会以为我胡说八道吧?”
“哦?怎么说!”
“您也都看到了,这几年云中郡节气都不好,不是旱就是冻,三年也没有一个好年成。但再怎么说,汉人毕竟占得都是河滩地,种下去的收成要比匈奴人放牧要强多了。有些匈奴人也学着重点粟米啥的,问题是他们又不太会种地,收的还不如种得多,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了。城边上总是可以随便看到卖儿卖女的匈奴人——”
“什么,匈奴人还有自卖的?”张温吃了一惊:“不是朝廷每年都有下赐谷帛牛羊吗?”
“哎!”小吏笑道:“朝廷赐朝廷的,匈奴人卖他们的,这有什么相干?您要不是不信,可以回城里后四处看看,哪家家里没几个匈奴牧奴,家奴?那种娃子更多,爹妈生下来却养不活,就拿来卖,家里若是生不出儿女,或者给自家孩子一个伴的,不少人都买了去,反正也就一口袋谷子,权当是做好事呢!”
张温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出了小吏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显然朝廷的赏赐落入了部落大人的口袋,而部民们却什么都得不到,这无疑削弱了南匈奴各部的军事力量。
“难怪魏聪要我来这里,还真是个烂摊子!”张温心中暗想:“这样下去,就算没有休屠格出塞逃走之事,也会有其他的事端!”
张温巡视了沿边烽燧哨卡,待到他回到云中郡治所,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他——从雒阳派来的援兵也到云中郡了。
“末将身披甲胄,未能全礼,还请使君恕罪!”
“罢了!”张温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身材魁悟的虬髯汉子,从其黑红黑红的两腮来看,这应该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北地风霜的边郡人:“你是幽州人?”
“使君说的不错,在下是辽西人,名叫公孙郝,字伯安!”那汉子答道:“五年前被太守举荐为郎,后在宫中为虎贲郎,虎贲郎中。这次受命领兵前来,听候使君调遣!”
“虎贲中郎,他是魏聪那个义子的部下?”张温心中暗想,他表面却不动声色:“那此番你带了多少兵马来?”
“骑一千,步卒一千五百人,弩手千人!”公孙郝答道:“都是甲杖精良的精壮之士,使君可以放心!”
“那且去看看!”张温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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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排列成整齐的方阵,他们的躯体被长及膝盖的扎甲保护着,小腿和手臂还有胫甲和护臂保护着,整个人看上去就象一个钢铁魔像,充满了慑人的魅力。
“都有披甲?”张温问道。
“是的,都有!”公孙郝不无得意的答道:“所有兵士都有,不同的时步卒的甲胄四肢躯干都有,而弩手的手臂就没有了,而且即便是弩手,也有一身铁锁帷子,寻常弓弩刀剑难伤!这些都是将作司依照大将军的交州新法打制的,端的是好甲!”
“哦?”张温走到一名弩手面前,只见那弩手身上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甲胄,细看才发现是用许多细铁环串联起来,他用手指拉了下,发现这甲穿在身上很柔软,就好象一件冰冷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