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颎听到这里,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打湿的衣裳,无奈的叹了口气,向屋内走去。
台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四天后,番禺就重新恢复到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往日景象。道路两旁,都是忙碌看的人群,他们将道路表面复盖的淤泥和各色垃圾清理走,然后用清水冲洗,使其恢复原有的表面。至于倒下的树木和折断的大树枝,居民们将其锯成小段,然后搬回自己家中,晾晒干后就是很好的燃料。
由于番禺人口的迅速增长,虽然有便利的水运,燃料也成为城市居民生活开支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了,至于被台风毁坏的房屋,已经有人开始动工修补了。
当然,整座城市恢复的最快的,也是最有生机的地方便是码头了。由于得到了准确的预报,绝大部分渔船都到了避风坞中,基本保持完好。当台风刚刚过去,渔船们就争先恐后的驶出船坞,前往珠江口的渔场,享受大自然带来的馈赠。按照过往的经验,他们都知道每次类似台风的灾害后,番禺城都会开收购各色海货,向市民提供免费的鱼粥,或者加工成鱼松、鱼干,作为赈灾食品发放。他们的收获可以卖一个不错的价钱。
“兄长,您看这船上好奇怪,别人运鱼,他们却运肉!”段煨兴奋的指着一条刚刚靠上码头的单梳纵帆船,与大多数还在使用横帆的渔船相比,这条纵帆船船身更狭长,速度也更快。而且水手们往码头上搬运的也不是成堆的海鱼,而是被肢解成大块的肉类,满桶的油脂,还有巨大的白色骨骼。
“这船上运的是何物?”段颍不解的向一旁的孔圭问道。
“呵呵,段长史有所不知!”孔圭笑道:“这船其实捕捉的也是鱼,只不过这鱼特别的大,比这船可能还要大不少,只能在海上将其肢解开来,然后分块运回来。您看到那木桶没有,里面装的就是这大鱼的油脂,您用的蜡烛就是用这油脂做的,特别明亮!”
“比船还大的鱼?”段煨吃了一惊:“难道是古人说的鲲鹏?”
“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孔圭笑道:“魏大将军称其为鲸,不过他说这其实不是鱼,而是一种兽类,只不过很古老的时候来到水中,越长越大,变成今天的样子。理由就是这鲸无法像鱼一样在水中呼吸,每次呼吸都要浮到水面,然后再沉下去,和我们人一样。只不过它一次呼吸能够坚持的时间特别长,能潜的深度也特别深罢了!”
说到这里,孔圭走到码头旁堆满的肉类,木桶,骨骼道:“这鲸浑身是宝,捕到一头所得肉类可以抵得上上百头牛马,油脂可以用来制作蜡烛,骨骼可以用来制作器物,内脏可以做成滋补的药物,鲸须是上等的制弓材料。光是番禺吃这碗饭的就有四千多人呢!”
“原来如此!”段频点了点头:“我先前倒是未曾听闻过,难怪番禺每年都会遭遇风灾,却能如此繁盛!”
“是呀!”孔圭颌首道:“仅仅捕鲸这一样,每年官府税入就不下两千万钱,而且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会更多!”
“开始?什么意思?”段颍不解的问道。
“长史不知道吗?捕鲸这一行业是魏大将军所立,算来也就两三年!”
“什么?难道魏聪来之前就无人猎杀这大鲸?”段颍吃了一惊。
“当然!”孔圭点了点头:“这大鲸长可百步,重万石,土人皆视若神明,见了跪拜不暇,哪里敢猎杀?至多有一两头自己冲上海滩而死,亦取其残骸供奉,以为传世之宝。
再说这等巨兽,寻常船只触之则沉,即便有这个心思亦没有能力。是大将军制大船器具,传授猎杀之法,然后教其分割肉、骨,油脂,内脏,各有其用。分队出海,且制法令,只许猎杀成年,不许猎杀幼鲸以及携带幼鲸的母鲸,以为长久之计。
再运回番禺,统一加工分售,公私皆获利甚多。就拿这制烛来说吧!这鲸脂烛相较油灯不光明亮,而且无异味,一支便可卖四五十钱;还有鲸肉,抹盐烟熏之后,至于阴凉通风之处,可十馀年不腐,平日官府中可多多存储,以备军中支用!还有鲸骨、鲸须,可用之物实在是太多了,一时间也说不清!”
“想不到孔公对这捕鲸之事也知晓这么多,当真是博闻强识呀!”段笑道。
“是吗?”孔圭闻言笑了起来:“其实倒也不是我博闻强识,而是我有个学生,家中有一支捕鲸船队,还有一家熏肉作坊。来府中闲聊时听他提起,才知道这些,今天遇到就随便说说,让段长史见笑了!”
“孔公你的学生也有经营这些末业的?”一旁的段煨插嘴道,两汉时普遍认为农业才是百业之本,而手工业、商业则被视为低人一等的贱业,比如西汉时选拔郎官就明文将医、巫、商贾、百工等职业排除在外;汉代更是有发“七科谪”从军的传统,即有罪官吏、亡命者、赘婿、贾人及三代内有市籍者。像孔圭这等圣人门第的大儒,门生肯定都是交州士人,怎么会从事这商贾贱业呢
“这一一”孔圭脸上顿时露出难色来,段颍赶忙接口道:“阿煨你休得胡言,孔圣门下亦有端木赐这等大贤,孔公门下有一两个学生家中经营商贾之业又算什么?”
“不错,不错!”孔圭被段频解了围,连忙干笑了两声,不过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话的兴致就差了不少。陪段题一行人在码头旁的工坊区转了半圈就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孔圭刚刚离开,段颍便沉声对弟弟道:“忠明,交州这边对商贾之事看的颇重,士风与中原大异,你以后这方面说话还是要注意些!”
“喏!”段煨点了点头:“兄长,书上都说农为百业之本,百姓衣食所资,圣王重本抑末,贵农贱商,自古舍本逐末者,无有不败家灭国者。可为何魏聪待商贾如此优厚,偏偏士马饱腾,百姓拥戴呢?这和圣人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呀!”
段疑也被弟弟的问题给问住了,他默然半响道:“说实话,你问的这个我也不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魏大将军才是魏大将军吧!”
“长史郎君!”引路的郎官笑道:“码头这块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去看船坊了,那儿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还请二位上船!”
段颍此时心事重重,正想着找个由头推辞,一旁的段煨却应道:“如此甚好,我早就听说交州船舶坚固迅捷,天下第一,今日倒是要开开眼界!”
“呵呵!”那郎官笑道:“这要看是海船还是河船了,若是海船,番禺船坊依旧是天下第一,可若要算上河船,那还有江陵船坊可以相比!”
“哦?为何这么说?”夏育问道。
“因为江陵的船坊也是经由大将军整治过得,许多任务匠都是从番禺这边过去的!而且江陵也是大将军的手下主政,所以几乎等于第二个番禺!”
“可江陵的船坊早就是天下知名得了,又何必要等到魏大将军?”夏育皱起了眉头。
“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那郎官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那郎官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鱼市,来到一处有兵士看守的栈桥。一条双梳纵帆船停靠在栈桥末端。即便象段颍这样对船只一无所知人也禁不住发出一声赞美的叹息:修长的船身就象一柄环首刀刃,主梳和前梳的三角帆正缓缓升起,它们捕捉到从东北方向吹来的海风,帆布被风鼓胀成优美的弧面,仿佛巨鸟张开的双翼,每一寸都积蓄着巨大的能量。
“真是阔气呀!”夏育低声道:“光这船帆就至少二三十匹布了吧?”
段煨点了点头,当时的船舶很多用的都是芦席等材料制作的硬帆,好处就是操作方便,但坏处就是无法形成软帆特有的弧面,利用正反面空气流体压力差在任何风向下都能推动船只前进。而在大部分古代社会,纺织品就是一般等价物,所以在段煨夏育看来,这布船帆简直就是把钞票挂在桅杆上炫富。
待到众人都上了船,便收回跳板,升起船锚。随着一声号令,船首切开水面,激起两道白色的浪花,似乎永不停歇的私语。这声音与桅杆间的风声,索具发出的咯吱声交织成一片,似乎古老的歌谣。一群飞鱼被船只惊起,冲出水面,它们半透明的两鳍展开在阳光下闪看光,掠过船身,又消失在船尾那翻滚的,如沸腾白银一般的尾流中,激起了一片惊呼声。
“这是鱼还是鸟?”夏育指着飞鱼问道。
“是鱼,不过它能冲出水面飞一小段,所以也被叫飞鱼!”那郎官笑道。
“还有能飞的鱼!真的是长见识了!”夏育喷喷道。
这时风向陡然变化,船只剧烈的摇晃起来,夏育赶忙死死抓住一旁的船舷。他听到船长对水手们大声叫喊,水手们开始在甲板上忙碌,调解着帆索,船帆的阴影在甲板上缓慢的移动。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段煨问道。
“风向变了!”那郎官道:“船长下令调节船帆,这样才能更好的捕捉到风,让船更快抵达目的地!”
“还能捕捉风?”段煨惊讶的问道。
“小心,快抓紧船舷,站稳了!”水手突然喊道。段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开始倾斜,他本能的发出惊呼:“救命,船要翻了!”
“没事,别担心,这只是船在抢风航行!”那郎官一把抓住段煨的骼膊,避免对方摔倒。段煨惊讶的看着船外的水面,确定自己的眼晴没有出问题:船倾斜着身体,以一种优雅而又坚定的姿态向前航行,他意识到这种倾斜不是复灭的前兆,不是失控的滑行,而是一种精妙的平衡一一是风、海水和船只操纵者达成的完美妥协。似乎整条船是一个活的生命,每一块木板都在呼吸,每一块船帆都能感知风的微妙变化。
“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当段煨再次走下踏板时激动的对那郎官说:“这船简直太好了,真的,我现在相信你说的那些话了。和这船比起来,其他地方的船简直就是一只木筏。对了,你真的确定江陵也能造出这样的船来?”
“江陵船坊应该能,但恐怕没有必要!毕竟他所建造的船应该只需在河流和湖泊航行!”那郎官笑道:“请,往这边走,这边就是番禺最大的船坊,交州水师的船只和前往南洋的大船都是在这边建造的!”
迎面吹来的海风除了大海特有的的咸腥味,还有震耳欲聋的喧嚣。这里已经不是一处寂静的海湾,而是一颗巨大的心脏,为交州不断泵去大量新鲜血液的心脏。
穿过有兵士把守的大门了,众人最先感受一种复合的感官冲击,空气中弥漫看各种木材的气味,从交州各地运来的各种木材将在这里被风干,然后切割成所需的船材,然后存储起来备用。但随着众人越来越接近船台,木材的香气逐渐被一种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气息取代一一工人们正用大锅熬煮一种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黑色粘稠物,这是木焦油和桐油的混合物。
工人们用这种粘稠物涂抹船只的底部,用来防腐和贝类寄生。铁锤敲击木楔和铁钉的叮当声,锯子拉扯木材的撕拉声,工人粗犷的号子声,以及滑轨将新船送入水中的巨大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客人们从未听到过的雄浑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