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颎的话让夏育哑口无言,按说时人对魏聪的评价有毁有誉,但即便是最讨厌魏聪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魏聪用兵兼形势,包阴阳,是韩白,卫霍一流的名将。所以魏聪在军事上的判断是没有啥好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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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郡广信,码头。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么看过去,段颎全然看不出赳赳武夫的样子呀!”虞温站在“长捷”号的艉楼上,指着正在和第五登交谈的段颎道。
“快放下手,你这样太失礼了!”士武赶忙拉下虞温的手臂:“这位可是大将军派来代替自己指挥交州兵马的人!”
“我们这个位置他又看不到,你也太小心了!”虞温笑道。他说的没错,“长捷”号是一条有二十二米长的帆桨快船,在船首和船尾各有一座七迈克尔的船楼,士兵可以在上面居高临下攻击敌人。这条船有两根桅杆和三十对长桨,顺风时最快航速能达到每小时二十二公里,是交州内河船队中最快的船只,这次来广信就是接段颎前往番禺的。
“那也不行!”士武瞪了虞温一眼:“我看你在日南呆久了,连对待长者基本的礼数都忘记了,早晚要惹大麻烦的。”
“也许吧!”虞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说实话,我有时候觉得还是留在日南郡的庄园里打理木绵更和我的意,毕竟那玩意不会让我失望!”
“木绵?”士武眼睛一亮:“你庄园里已经种开了?”
“去年就收了第一季了,一共收了两百石!”虞温伸出两根指头:“的确很不错,比麻要柔软舒服,比蚕丝产量大,便宜,就是采摘和加工起来很麻烦,太耗费劳力了。难怪大将军如获似宝,真是好东西,如果织成布匹,丝绸和麻布都要给比下去了!”
“那你今年肯定多种了不少吧?”
“恩!去年年底把庄外临河的荒地开辟出了一千亩,加之原有的,一共有一千两百多亩,刚刚全都种上了!”虞温揉了揉自己的骼膊:“奴仆宾客,全家老少都上阵了,差点没把我累死。真的,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弄点劳力来,不然秋收的时候,非得累死不可!”
士武正想说话,听到第五登熟悉的声音从甲板上载来,显然他已经带着段颎上船了,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下艉楼,虞温也赶忙跟着下去。
“段长史!”第五登满脸堆笑的向段颎介绍虞温和士武:“这两位都是交州的俊杰之才,这位士武乃是广信士氏,这位虞温本是扬州会稽虞氏。大将军在交州时,这两位都是大将军身边为参军,对于军中之事,都十分熟悉!”
“卑职拜见段长史!”虞温和士武齐声行礼道。
“罢了!”段颎目光扫过虞温和士武,两人都很年轻,不难看出,这两人应该都是士人出身,与行伍出身的第五登很容易分辨出来。不过这两人为何没有和第五登一起在岸上迎接自己,却留在船上,刚刚才下来呢?想到这里,段颎面色冷淡了少许。
第五登没有察觉到段颎的异样,继续介绍道:“段长史!眼下交州的中心在番禺,这里距离番禺还有快六百里!不过这条船是上等快船,您换乘这条船,最多两天就能到!孔州牧就在番禺等侯——”
“去番禺就先不急了!”段颎打断了第五登的话语:“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原先交州刺史的治所就在广信?对不?”
“对!”第五登不解的应道。
“那就好!”段颎笑道:“本官此番来交州,是受了大将军之令,领兵征讨蛮夷的。出兵征讨,首先就要搞清楚兵甲几何、粮秣几何,畜马舟船几何。广信是昔日交州刺史的驻节之地,兵甲粮秣出焉,不如就从这里开始吧!第五校尉以为如何?”
“这,当然可以!”即便以第五登的迟钝,也察觉到了段颎的态度有些不对,不过对方说的也是正理,自己也无法反驳,只得问道:“那段长史打算从哪里查起?”
“这两位不是第五校尉举荐的交州俊杰吗?”段颎指了指士武和虞温:“又是当过参军,对交州军事十分了解,嗯——既然广信这里曾经是交州刺史的驻地,那应该有不少打制军械的作坊吧?就让这两位先带着本官亲自看看吧!”
“这——”士武愣住了,他尤豫了一下答道:“段长史,广信这边的确有不少打制军械的作坊,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这些作坊大部分都去番禺和韶关了!”
“韶关,那是哪儿?”段颎想了想之后问道:“交州有这个郡吗?”
“是大将军设置的一个侨郡,位于豫章郡南野县西南荒野,专门用于安置北来的流民!”士武答道:“当地矿藏丰富,便在当地开山炼铁冶铜,也有一些打制兵甲的。”
“哦?”段颎点了点头:“那为何去番禺呢?是大将军强自迁徙去的吗?”
“这倒不是!”士武摇了摇头:“大将军只是迁走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工匠都是主动迁去的,因为番禺那边交通方便,四方货物都有,生产出来的器物也好卖,所以不光是广信,交州其他地方的工匠也迁徙去了番禺。”
“原来如此!”段颎点了点头:“无妨,那就先看看广信的吧!”
“喏!”士武没奈何,只能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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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街从安南门旁的市集开始延伸,当然,当地人对这城门有一个更加贴切的名字——泥巴门,那儿地势低洼,排水不利,一到雨天,地上就泥泞不堪。当段颎一行人抵达时,街道上有个玩杂耍的正踩着高跷,穿过泥泞的街道,后面跟着一大群破衣烂衫的小孩。农民正蹲在墙根,叫卖着自己的果蔬。
“茹菜呀,便宜的茹菜呀!”
“橙子,上好的橙子!”
“桑葚,又黑又甜呀!”
“长史请小心,刚刚下了一场雨,地上都是泥!”士武小心的带着路,他们经过城门口的空地,走进铁器街——实际上道路两旁的店铺里已经有一大半都卖的是锡器了,韶关新式高炉出产的廉价优质钢铁已经击败了广信原有的铁业,只剩下少数乡间自用的土炉。段颎经过在锻炉前干活的铁匠,拿着刀具讨价还价的客人。
他停下脚步,拿起一柄还没有装上木柄的柴刀,用内行的眼光查看着柴刀的钢口和铁料,随手挥舞了两下,一刀砍在旁边试刀的树桩上,刀刃深深的嵌入树干里。
“这刀不错!”段颎用力扭动了两下刀柄,将柴刀拔了出来:“多少钱?”
“不装柄五十文!”店铺的主人小心的迎了上来:“要是装好柄,六十文,上好的韶关精铁迭打而成的,就赚个工料钱!”
“那就装上木柄吧!”段颎将柴刀递给店主人,笑道:“你们这边用的都是韶关来的铁?”
“快去给客人装上!”店主人一边将柴刀交给伙计,一边陪笑道:“可不是,按说本地也有铁矿,但韶关来的铁便宜又好,这生意也没法做,最后都只能关了炉子打些器具了!”
“恩!那不是很多人没了饭碗?”段颎问道。
“可不是吗!”店主人苦笑道:“不过现在有一条新的出路了!”
“新出路?什么出路?”
“去番禺呀!”店主人指了指城外:“城外就有码头,去番禺的船数都数不清,船费也便宜,路上最多三四天。到了那儿凭力气就有口饭吃,要有门手艺就更不得了了!工钱高着呢!”
“哦?那你为何不去?”
“我?”店主人笑道:“没法子,祖上载下来的铺子,还有父母高堂在,走不了呀!”
“这倒是!”段颎点了点头,他绕过铺子,往里面看去,里面的工具摆放整齐,而且还有畜力的鼓风设备,给铁器淬火用的水槽,他不由得暗自点头。
就这般,段颎花费了整整两天功夫,查看了广信的工匠,存储的粮食和各种军需物资。段颎惊讶的发现,比自己想象的要充裕得多。和这里比起来,凉州就要困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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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无声的走进门,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光亮立刻充满整个房间。段颎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几案后坐下。
“这蜡烛真好,比油灯可亮堂多了!”夏育满意的看了看烛台:“不过听说这玩意很贵,在长安一对就要两三百文,个把时辰就没了,交州还真阔气呀!”
“这蜡烛好象是用海中一种大鱼的鱼油做的!”段颎一边翻看着书册,一边道:“交州临海,蜡烛自然就比长安要便宜多了!”
“是吗?可是我看这里的百姓过得也比关中好不少!”夏育道:“我留意了,城中百姓碗里基本都是粟米,市面也很繁荣,河面上的船更是多的不得了,都装的满满的,只是不知道都装了什么!”
“恩!广信这里的确挺不错,只是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段颎道。
“我听说番禺还要更好!”段煨道:“这两天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兄长,我们什么时候去番禺?”
“怎么,你想去?”段颎抬起头来。
“不是我想,咱们这次怎么可能不去番禺?”段煨道:“魏聪可是把那儿打造成了他的根本之地,不去那儿看看,咱们这趟不是白来了吗?”
“呵呵!”段颎笑了笑,将整理好的书册重新放好:“你们这两天没有察觉吗?迎接我们的那些家伙,对我们有些戒备,尤其是士武和虞温,那两人对我们甚至可以说暗怀敌意。”
“敌意?”夏育皱起了眉头:“不至于吧?有戒备之心很正常,咱们是从雒阳来当他们上司的,要没戒备之心才怪。”
“是呀!兄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看他们两个还好吧?要他们干什么都很殷勤!从不推诿!”
“呵呵!”段颎笑了笑:“这你们就错了,这两个人掩饰的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对眼睛绝对不会看错,那两个小子道行还浅呢?”
“要说敌意,应该说是第五登呀!毕竟他才是护百越校尉,兄长你来是分了他的权,这两人给魏聪是当参军,给兄长你也是当参军,又有什么区别?”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肯定没有看错!”段颎笑了笑:“不信,等我们去了番禺,这两人早晚会露出马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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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信,士宅。
“明天那伙凉州人就要去番禺了!”仆人走到士武身旁,低声附耳道。
士武点了点头,仆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士武半躺在摇椅上,头顶上橘树的枝条随风飘荡,洁白的橙子花散发出清雅的香气,远处传来侍女们的说笑声,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进入梦乡。
“兄长,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中原,去雒阳,我已经是戴罪之人,留在交州只会牵连家族,从今往后,广信士家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保住家门!”
“兄长您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会把家族传承下去的!”
士武突然睁开眼睛,他觉得似乎有什么落在自己脸上,伸手一摸,却是几点水迹。他叹息一声,方才梦中的事情似乎发生在昨天。不过幸运的是,兄长活了下来,大将军还原谅了他,自己也保住了广信士家,不,应该说是发扬光大了。从拥有的财富上看,广信士家已经远远超过了过去,更不要说前景了。
不过士武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来源于一个人,那个人的勇武和智慧。他将这个被中原鄙视,认为是蛮夷荒芜之地,满是瘴气的交州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而且还再以惊人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好。但是现在,来了一群凉州人,说是要征讨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