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了也来得及?”魏聪闻言笑了起来:“说得好,有这个念头,不愧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就如你想的去做吧,如果哪天真的想要去隐居山林,和我说一声就是,我也不会拦你!”
“喏!”
徐州。广陵。
“再过半响功夫,就到广陵了,客人老爷们收拾行李,准备上岸了!”水手站在客舱门口,朝里面喊道。
刘表转过头,他自然用不着自己动手,有随行的家奴动手。他离开汝南之后,依照计划前往庐江访友,但让他失望的是,先前的蛾贼之乱已经把在庐江郡几乎夷为平地,早已是物是人非。他打算拜访的两位朋友一位已经不在人世,还有一位据说迁往广陵投靠亲友了,所以他回家乡江夏过了年,才再次乘船前往广陵,想要找到这位旧友。
“主人,行李都收拾好了!”家奴低声道。
“恩!”刘表回头看了看,他这次出门都是水路,所以也没带什么行李,他看了看客舱里忙乱的样子,叹了口气:“我们先去甲板上,透透气,顺便看看广
陵城的景色吧!”
主仆二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他们脚下的帆桨船像蜻蜓一般在水面漂浮,水手们有节奏的摇动船浆。刘表能够感觉到船只正在向北岸靠拢,很快刘表就能看到这座位于蜀岗和大江之间的城市。甲板上立刻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刘表知道六百年前这片高地完全被森林复盖,只有零星的渔夫在水流湍急、
深涌入海的长江北岸定居。后来吴王自姑苏渡江而来,他的军队便是在此处登陆,随后他在最高的丘陵顶端用木材和泥土筑起了他第一座粗糙的防御堡垒。以抵御楚人可能得进攻,然后吴人利用淮水和长江之间的大量湖泊河流,挖掘了一条运河,名叫邗沟,这座城堡也得名为邗城。吴人的舰队就是从这里通过邗沟,进入淮水,与楚人在江淮之间争霸,最后攻入楚都的。然后越人消灭了吴国,楚人又消灭了越国,这座城市也落入了楚人之手,楚人改名为广陵。
在接下来的百馀年里,这座城市不断易手,终于,高皇帝一统天下,他将自己的侄儿封在了吴地,广陵城也成为了吴国的都城。此时广陵已经成为了一座极为富庶的城市,本地的盐、漆器、江南的铜汇萃于此,邗沟穿城而过,沟通了长江和淮河两大水系,便捷的水运交通将无尽的财富汇集在这里。吴王是如此的富有,甚至免去了本国百姓的租税。终于,财富和权力勾起了吴王的野心,景帝时,这个已经年近七旬的老人联合七个诸候国,向长安天子举起了叛旗。战争失败了,广陵也失去了她最璀灿的光辉。想到这里,刘表不禁忧伤的叹了口气。
桅杆顶部的了望手用吴语急促的叫喊了几声,船长开始下令水手们降下船帆,停止划桨,船只的速度迅速变慢了。
“出什么事了吗?”刘表问道:“为何水手们不划桨了?”
“有大人物到了,我们必须等一等!等他们先过去,才能轮到我们!”船长指着前面正朝不远处的邗沟入口处缓慢驶来的一排船只,与长江里行驶的大部分船只相比,这些船只更大,船身更狭长,船首和船尾高高翘起,就好象高昂的头和尾巴。从船只主桅上飘扬的旗帜看,上面应该有某位大人物。
“我们要等多久?”旁边有人问道:“天黑之前应该能靠岸吧,不然就得在城外住一宿了!”
“这就不知道了!”船只苦笑道:“这种事情我们说的也不算。实在不行就在城外住一宿吧!广陵城现在也有追捕使了,就算是城外的码头每天早晚都有骑兵带着步卒巡逻,拿住盗贼就地处置,安全得很!”
“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上次来广陵就看到了,前头是高头大马,背着弓箭,后面是披甲的矛手弓弩手,威风的很呢!”有人作证道。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我老家那里还没有,天刚黑,就有当地恶少年四处劫掠,无法无天!州县根本不管!”
“州县的书吏都是那些恶少年的父兄,怎么管?”有人冷笑道:“县令才带几个人来?他要敢管,指不定哪天就死的不明不白!”
甲板上七嘴八舌的交谈声让刘表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经历了汝南的事情,他当然知道所谓的“追捕使”就是魏聪派出的爪牙。他当然不喜欢这支隶属于魏聪一己的私人武装,但身为地方大族,他也知道这些商人旅客说的有相当的真实性。可以这么说,在当时所有的郡国,盗贼们如果想存在,就必须得到当地大族的默许,甚至干脆就是当地大族的青年子弟充当首脑。
地方大族们一方面通过出任郡县书吏控制地方政府,另一方面则由子弟控制部曲和恶少年、盗贼等武装力量,直接用武力消灭、威慑自己的敌人。对于这些往来各地的商旅来说,是十分痛恨的,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如果不想被抢劫杀掉,就必须把自己的生意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利润让渡给地方大族。而追捕使的出现,无疑得到了这些商旅们的欢迎。
“魏聪此人虽然行事跋扈,却也无意间做了一些好事!”刘表心中暗想:“也许这就是他明明倒行逆施,却能屹立不倒的原因吧?”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桅杆大旗上的字,是段,这该不会是刚刚平定南蛮的大将军府长史段颎呀?”甲板上有人大声道。
刘表眯着眼睛望过去,果然那队行船中最大的一条主桅上飘着的旗帜上有个“段”字。他在老家时也曾经听说过一些段疑南征的消息,难道这么巧?
“应该不是?”有人反驳道:“段长史南征是从交州。他回雒阳应该是逆西江而上,再通过灵渠入湘水,再入长江,或者走汉水抵达宛城,转而走陆路,或者走巢水经由寿春入淮水去雒阳,何须走广陵再经由邗沟入淮?那不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走冤枉路?”
“不错!段长史若是从交州回雒阳,走水路就那两条路,走陆路那就是过五岭,然后经由赣水入长江,再走巢水经寿春入淮,也不会走广陵这条路的!这应该也是个同姓之人!”
“我也觉得不应该是段长史,这路线不对呀!”
船上的乘客十有七八都是往来的商贾,而商贾对于四方消息是最敏感的,尤其是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消息。而交州这几年来对外的军事征服,带来了海量的财富输入,尤其是盐、棉布、贵金属、玳瑁、宝石、香料、药物等南方特产,这无疑对商贾是具有极大吸引力的。这些人兴致勃勃的争论好一会儿,有人看到刘表始终没开口,便问道:“这位郎君,您觉得那船上的人是否是段长史?”
“这个我如何知道!”刘表笑了起来:“不过你们在这里争论不休不如干脆派个人去问问,这不就成了?”
“这倒是!”一名商贾笑道:“不如这样,大伙儿干脆就拿这件事打个赌,各自依照自己的意愿下注,赌注也不用多,每人三百文即可,赌赢了的便吧赌注拿回去,便用赌输了的人的钱请大伙晚上吃一顿酒,如何?”
“不错,这办法好!”
“对,输了至少也有一顿酒喝!”
“如此甚好,我等在一条船上,也算是有缘,临别之前吃一顿酒也好!”
众人纷纷掏钱,刘表也让家奴拿了三百文出来,下注船上之人并非段颎。众人下注完毕后,便派人乘坐小舟前去探问,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那小舟回来了,船上人上得船来,笑道:“已经问过了,那船上人正是段颎段长史!”
“哈哈,我对了!”
“想不到竟然真是他,我听说他这次拓土上千里,斩获极多,回雒阳便要大加封赏,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真是活见鬼,他明明有近路不走,偏偏要绕远路!”
“这位段长史可没有绕远路!”问话那人笑道:“他从番禺出海,走海路一路经由会稽,直接抵达广陵,这条路比走灵渠和五岭都要快多了!”
“走海路,这怎么可能?”有人吃惊问道:“又不是行军打仗,他为何要走海路,就不怕遇上大风大浪,没了性命吗?”
舟上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都为段疑选择走海路而吃惊。其实中国古代的航海历史很长,尤其是东南地区,更是如此。春秋末期吴国夫差就曾经派水军经由海路进攻齐国,后来越国也曾经派水军通过海路进攻齐国。
但军事行动是一回事,大规模海上商业航运又是一回事。如果有的选择的话,两汉时期的古代中国人都是宁可走内河航运和陆运,而不会选择海运。这里面有造船技术、海上导航技术、对当时水文情况不够熟悉等多种原因。而段频此番走海路从番禺抵达广陵,明显不是因为战争原因(仗已经打完了),那他选择这条路,难道交州那边已经对这条海上航路已经有把握了?
正当这些商贾们为这条消息背后隐藏的大量金钱而狂喜时,刘表心里的感情就复杂多了。他很清楚如果番禺与广陵的海上航线被打通了,那交州向江南、江淮、乃至中原地区投放力量的能力就又上了一个台阶。
海运和内河运输、陆地运输有一个巨大的不同,无论是内河运输还是陆地运输,都可以通过控制路线中途某个节点来控制整个交通线。比如控制了函谷关,那从关中通往雒阳盆地的最短路线就在你的掌握之中,除非敌人走河东的蒲坂渡黄河,或者从南阳盆地走武关,否则敌人想要由东面进入关中地区就必须通过函谷关:或者寿春、襄阳、淮阴三地,只要控制了这三个要点,无论是由南向北,由北向南大规模军事行动,都无法逾越。
但在古代时,想要在茫茫大海上阻截船队是基本不可能的,所以只要魏聪的船队掌握了相应航线的技术和水文资料,那防御一方就不可能阻止交州的船队由番禺进入长江。而船只在海面上是可以二十四小时行驶的,又无需绕路,其行军速度要远远超过内河和陆地行军。所以交州的军队如果从番禺出发,很可能消息还没传到长江沿岸,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了,防御一方连动员都来不及,其成败可想而知。
有了如此强大的投放能力,魏聪对那些他潜在的反对者就更加可怕了。即便那些反对者能把他赶出雒阳,只要他能逃回交州,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带着一支大军卷土重来,而这是所有人还根本没有想过的。
“事情真是变得越来越麻烦了!”刘表叹息道。
广陵,驿馆。
“真是想不到,海路真的比走内河快这么多!”段煨看着几案上的海图,赞叹道:“十六天,就从番禺到了广陵,我突然觉得龙编也没那么远了!”
“是吗?”段颎摆了下手,正在替他修剪胡须的奴婢小心翼翼的推开,他接过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你现在后悔没有留在那边了?”
“那怎么会!”段煨笑道:“毕竟是蛮荒之地,又有瘴气,我还是挺想念雒阳的!”
“是吗?”段颎丢下热毛巾,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讥讽的笑容:“那你和那个姓虞的小子道别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兄长你连这个都听到了!”段煨有些尴尬的笑道。
“兄弟你替我暂且保管此地,待我过两年便来整治产业,以为养老之资!”段疑笑道:“你那么大声音,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到?你都打算在那边养老了,还说是蛮荒之地,这有些不厚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