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顽主多,奇人也多。
那些吹糖人的,玩把式的,天桥耍杂的,茶楼里头卖票的,三百六十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出挑人物,成为大家茶馀饭后的谈资。
今儿荣升斋里宾朋满座,说书行里的矮黑胖子已经连说三天,整二十二场,好险没把那嗓子说哑了!
这郭宝林心里存着一股倔劲,一心想要摆脱师父郭东阳的影子,好叫别人说起他时,说的是他黑胖子郭宝林,而不是郭老先生的徒弟。
这二十多场下来,成效显著,郭宝林虽然累,可心里欢喜,等这最后一场压箱底的本儿说完,他荣升斋的名头,也就算彻底立了下来。
至少在津门说书这一行里,他能是个状元!
然而,这边郭宝林刚提起精神念完定场诗,正打算整一大活时,底下却突然乱糟起来。
不少听客交头接耳,有些甚至开始结伴往外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地龙翻身了!
诶!别走啊,我大活还没抛出来,好歹等我把这场讲完再走啊!
郭宝林急了,紧忙招呼徒弟们,让人免费送上点心茶水,权当赔本赚吆喝了。
但没用!
郭宝林急得嗓子冒火,问徒弟到底怎么回事。
人徒弟就说了:
“师父,您没听说啊?万寿县那边出了个奇人,整了好大一活!万亩的新粮,今日正是收割的时候,京里万岁爷亲下津门,就为的吃那第一口粮。”
“咱津门府,也开设了粥棚,说是午时一过,就放施那新粮熬的粥,如今看这天色,差不多正是放施的时候”
郭宝林心里甭提多郁闷了,那地古往今来,老百姓们锄头朝天,种了多少年,哪那么容易就种出新粮来?
八成是个江湖骗子弄的圈钱把戏!
“土里就那么点玩意,哪来的新粮?那万寿县的事我也听过,不过就是些西域高粱,哪能当粮吃?”
郭宝林正寻思谁胆子这么大,敢糊弄到万岁爷头上,结果就听见徒弟讲,种地的是祖师爷郭东阳的挚交好友,咱说书行的师叔祖,徐氏杠房的那位徐先生
郭宝林手一哆嗦,险些没站稳坐在地上。
黑胖子再顾不得说书的事,他立刻捂住徒弟的嘴,待发现没什么人注意后,这才冒着冷汗警醒道:
“谁是你师叔祖?以后谁也不准提他的名号,这回万岁爷亲自验收粮种,万一出了差错,那就是诛九族的罪过,你我师徒有几个头够砍的?”
“这书先不说了,现在就把牌子挂上,这几日歇馆,不招待客人,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郭宝林人精一个,相比较师门情分,他还是觉得命重要!
徒弟看这架势也不敢怠慢,挂了牌子,关了门,就问师父接下来怎么办?
郭宝林琢磨片刻,当即换下大褂,穿上寻常的衣裳,又戴了顶帽子。
秋老虎的天气,这黑胖子还整条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认出自个儿。
“我去探听探听风声,你去告诉斋里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莫要提你师爷和徐先生的旧事。”
万寿县。
万亩的苞米杆好似排兵列阵,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
猴儿山漫山遍野的猴子被卢秀带到地里,掰那苞米。
从前顽劣不驯的猴子,此番却一个赛一个乖巧。
一旁,儒雅随和的卢秀手握教尺,面上始终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
等加班加点掰完苞米,分剥完玉米粒,卢秀便把晒粮的事,交给了杠房的人。
徐青则趁着闲遐,与鸹爷、李铁柱、孙二壮等人在田间地头搭设粥棚,只待朱怀安吃完第一口新粮,就开棚济施,好让跑来观礼的人都能尝个新鲜,同时也是为了通过悠悠众口,把种植新粮的事传于天下。
八月末,天子銮驾巡幸万寿县。
在御辇即将进入万寿县时,朱怀安忽然问道:“朕记得在前朝之时,此地为长寿之乡,前朝隆平皇帝为寻求长寿之法,也来到这里,还给这地方取了个万寿的名字。”
一旁,户部尚书奚玉堂颔首道:“确有其事,臣也素来听闻万寿乡多有寿星,可见这地方确实是个福地。”
朱怀安目光闪动,当即言道:“长寿之说虚无缥缈,于国无益。依朕之见,唯有使黎庶饱暖,仓廪盈实,方为治国安邦之实政。”
“传朕旨意,今后万寿县废去万寿虚名,改为仓实县”
昔日本该闲置的麦场,今日却铺上了一层金装。
朱怀安走下御辇,惜春御史立刻上前见驾。
“宋爱卿,这便是今秋收成?”
宋庭芳激动道:“这麦场有新粮万石,似这等麦场有十二处,总计收成不下十二万石!”
朱怀安眼皮一抖,追问道:“是干重还是湿重?”
“尽是晒干之粮!”宋庭芳进言道:“陛下,若此粮当真能做食粮之用,则必将惠及千秋万代,此功亦可与历代圣皇名君媲美,甚至犹有胜之。”
朱怀安没有回应,他大步上前,捻起一粒粮种便放进口中。
此时生硬的玉米粒,在朱怀安嘴里却如同香果蜜饯,个中滋味无法言述。
不论生麦、生米,咀嚼时都有粮食特有的香味,而此时朱怀安同样尝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他难掩笑意,当即将手中‘金豆’分与臣子品尝。
户部尚书年纪稍大,只听哎呦一声,却是玉米粒太硬,将老尚书的牙磕掉了一颗!
老头手心捧着那颗牙,不仅不恼,反而呲着豁牙笑出声来: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基也。这粮食却是比老臣的牙还要硬,此正是我大晏根基坚牢之显相,实乃吉兆!”
这老头
有同僚看向正频频点头的随行史官,心中莫名。
早知道自个也磕掉一颗牙,用一颗牙换来史官一笔,得到名垂青史的机会,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
粥棚前,做惯白事宴的孙二壮正搅动三尺长的勺把,熬那大锅里的玉米糁粥。
新晒干的玉米粒磨成糁子下进锅中,配上些面浆勾芡,没多会儿锅中之物就粘稠起来!
朱怀安未到近前,远远就闻到了那股谷物特有的浓香味道。
待天子来到近前,孙二壮娴熟地取碗盛粥,黏稠的糁粥拉出细线落入碗中,那诱人的谷粮香气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朱怀安端过糁粥,拒绝了孙明礼递来的勺子,也顾不得烫嘴,敷衍地吹了两下,便迫不及待地沿着碗边吸溜了两口。
热粥下肚,朱天子眼前一亮,连声称赞道:“好粥!当真是好粥!”
孙二壮疑惑抬头,这当皇帝的看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是一碗稀松平常的粥,哪有那么好喝?
朱怀安之后,陆续喝到热粥的众多臣子也都赞不绝口。
“徐爱卿何在?”
朱怀安端着粥,四处观望,虽未见得徐青身影,却见到了一位曾经的故人。
当看到卢秀的那一刻,朱怀安明显一愣,他惊喜上前道:“卢卿家怎会在此?”
卢秀拱手见礼,言道:“徐先生乃是小民之学师,是以在此随先生,随鸹爷学习耕种事。”
朱怀安笑容一滞,刚才还兴奋的心情一下就落了回去。
这怎么能人异士都是徐兄的?
想起未入徐青门墙的王梁,还有那受过徐青指点的吴家兄弟,以及淮南的商少阳,朱怀安都不敢想,能被徐青收做正式弟子的人会有多大才能!
“卢卿家学贯天人,思通古今。自昔日一别,朕便念念不忘,如今朕能再次和卢卿家相遇,实乃宿世缘分。”
“今日,朕有意再次请卢卿家出山,匡扶社稷,辅佐于朕”
朱怀安无法压抑爱才之心,然而卢秀却摇头拒绝道:“陛下厚意,委实令人触动,但晚学末进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先生问道求真,恕不能答应陛下。”
眼看朱怀安还不愿放弃,卢秀立刻祸水东引道:“陛下不是要寻先生吗,先生此刻正在官道处售卖米花,陛下若想见先生,可沿此道寻觅。”
米花?
朱怀安心生好奇,问道:“此为何物?”
卢秀笑道:“陛下一去便知。”
官道旁。
朱怀安领着一行人等沿途搜寻,没走多远,就瞧见一簇人围着个黑黢黢的家伙什。
那东西炉不象炉,鼎不象鼎,倒象个炼丹的闷葫芦,整个乌沉沉冒着烟火气。
此时徐青正站在炉子后头,在他身上则穿着写有津门丧葬行字样的丧门制服,其实就是个用来打gg的长衫。
围观众人没人知道那炉子是什么事物,大伙不过是看个热闹,图个新鲜。
那炉子转了好一阵,众人只瞧见徐青伸出一脚,稳稳当当的蹬着那黑炉的腿儿,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个把。
在炉口处还套有一个长布袋,也不知作何用处。
徐青旁边,身穿黑衣黑裙,长得唇红齿白的女童正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黑炉子,一看就是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那转悠半晌的炉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青瞥了眼身旁女童,再次提醒道:“你真不打算捂上耳朵?我可先说好,待会儿动静怕是有点大”
女童眨巴眨巴眼,不仅不捂耳朵,还往那丧葬先生身旁凑了凑。
徐青咧嘴一笑,不再言语。
眼见火候到了,徐青随手抄起扳手,照着炉口的圆盖子,咔哒一声撬开封签。
说时迟那时快,围观吃瓜群众只听闻“嘭——”的一声闷雷炸响,却是平地起了惊雷!
而且还是落在众人脚边的惊雷,直震得人脚底发麻,耳朵嗡嗡作响。
雷音响起的刹那,铺天盖地的白烟骤然窜起,连那黑炉都瞧不真切了!
而炉口旁边扁长布袋,此刻也如蛟龙翻身,瞬间鼓胀起来!
众人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还以为遭了天谴,有些胆小的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失了魂。
与此同时,不远处也响起了一阵惊呼——
“护驾!有刺客!”
“”
刚回过神的吃瓜群众脸色又是一白。
完了!差点忘了今天是天子巡幸此地的日子,这要是被当做刺客,家里也就不用留晚饭了
乱糟糟的呼喊声响起,徐青瞥了眼被侍卫亲兵、禁军提骑围在中间的御辇,没太在意。
他转头看向身侧,却不见了女童身影。
徐青视线往上抬,这才看见了窜行至十步开外的玄玉。
此刻的玄玉正瞪圆了眼,惊疑不定的看着徐青跟前的黑炉子。
这长着白尾巴的大黑耗子,怕不是有点凶
这边,徐青打开长布袋的口子一瞧,里头赫然是满满一袋蓬松诱人的爆米花!
徐青伸手抓了一把,递给折返回来的玄玉,后者鼻头翕动,那股子炙烤膨化的香味格外诱人。
“味道如何?”徐青问。
玄玉轻咬一口,那蓬松的玉米花当真香甜酥脆,别有一番滋味。
一旁,黑老鸦同样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法。
“这做法真是闻所未闻,便是在羽冠人部落,老夫也不曾见到,掌教果真是学究天人!”
徐青呵呵一笑,一个爆米花的炉子,算哪门子天人?
不远处,朱怀安摒退一惊一乍的亲兵,在他眼里,若真有能在徐青面前行刺他的刺客,他又怎么可能躲得过?
徐青看着来到近前的朱怀安,当即笑道:“陛下可想尝一尝?”
“即是徐兄所言,我必然要试上一试!”
此番在众人面前,朱怀安再不以朕自称,随行臣子见到这一幕面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记下了这个穿着杠房制服的中年人。
朱怀安与众臣品尝爆米花后,忍不住叹道:“此真乃天赐嘉禾,养民之宝,徐兄真当得起农圣二字!”
徐青笑道:“这万亩粮种,非我一人之劳,陛下若想增进粮产,日后也可广招天下贤士,继续培育优质粮肥粮种,此方为正途。”
朱怀安深以为然,他若想实现胸中抱负,粮食人口却是缺一不可。
而徐青却恰好解决了他最头疼的两道难题。
“都说圣君有天助,而朕之助,则是徐卿”
回返京城的路上,朱怀安忽然有感而发。
一旁,负责记录大晏史实的史官顺手摸出怀中抄本,将之录入。
后《大晏永安本纪》有述——
永安七年,帝朱雍移驾仓实,得贤士徐青献济世之方,帝悦,拊掌叹曰:昔者傅说举于版筑,太公遇于渭滨。人皆谓圣君得天助,而朕之助,则在徐卿矣!
后民赖其策,国果渐安泰,史臣曰:帝之遇青,若汤得伊尹,非天命哉?盖明主求贤,贤者自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