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八年,春寒料峭。塞外的风雪虽已渐渐平息,寒意却仍如细密的针,钻进骨髓。随着瑞王余孽在雪山深处被连根拔起,对其罪证的清查也进入了最细致、也最触及历史根源的阶段。皇三子澹台墨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雪山腹地的巫医祭坛入口,眉宇间带着几分凝重。他心思缜密,博闻强识,此次奉命带领一队精通古籍修复与密码破译的翰林院学士,便是要彻底清理这座尘封多年的密室,不放过任何一片残简、一张碎帛,誓要揭开所有被歪曲的历史真相。
祭坛密室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尘埃味与淡淡的硫磺气息。石壁上燃烧着的火把发出“噼啪”声响,跳动的火光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映照在斑驳的石墙上,平添了几分诡异。学士们各司其职,有的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散落的祭祀器皿,有的用软毛刷拂去残卷上的灰尘,有的则在一旁记录着发现的每一件物品。澹台墨亲自坐镇,目光如炬,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密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积着许多看似废弃的杂物——多是些破损的青铜祭祀面具、腐朽的麻布祭袍,以及几个早已锈蚀不堪的空置箱笼。澹台墨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这些蒙尘的旧物,忽然在一个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扁平铁箱前停住了脚步。此箱材质普通,与周围那些看似更贵重的器物相比,毫不起眼,但箱盖上的锁具却极为奇特——那并非寻常的铜锁或密码锁,而是一个深深的、边缘圆润的凹陷,形状竟有几分眼熟。
澹台墨心中一动,立刻命身旁的侍卫小心地将铁箱抬到光线明亮处,又让人取来干净的白绢,仔细擦拭箱盖。随着灰尘被一点点拂去,那凹陷的轮廓愈发清晰——线条刚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圆润,一侧还有一个类似缺口的痕迹。这形状他猛地想起妹妹澹台星常年佩戴在身、把玩不已的那方仿制虎符!尤其是虎符边缘那个被她幼时换牙期啃咬出的可爱缺口,与这凹陷上的痕迹简直如出一辙!
“快!去请祥瑞长公主殿下过来!”澹台墨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有些发颤,“小心些,山路湿滑,莫要惊吓到她。”侍卫领命,立刻转身快步离去。周围的学士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神秘的铁箱,低声议论着。澹台墨则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中既期待又忐忑——这个铁箱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时年十二岁的澹台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精致的桃花纹样,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跑动时珍珠轻轻摇晃,格外灵动。眉宇间既有皇家血脉与生俱来的威仪,又保留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她很快被侍卫请来,小脸上带着几分好奇,手中仍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方温润的玉质虎符(仿品)。
“三哥,你找我来做什么呀?这里好冷哦。”澹台星走到澹台墨身边,仰着小脸问道,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软糯。听闻三哥的发现,她更是来了兴致,凑到铁箱前,歪着头看了看箱盖上的凹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虎符,小手拿着虎符在凹陷上方比划了一下,觉得有趣极了,便像往常玩耍时一般,随手将虎符往那凹陷处按去。
“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契合声响起!那方玉符竟与铁箱上的凹陷严丝合缝,仿佛天生便是一对!紧接着,一阵沉闷的锈蚀断裂声后,铁箱的盖子弹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带着岁月气息的陈旧味道扑面而来。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齐齐聚焦在铁箱上。澹台墨深吸一口气,戴上早已准备好的白绢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掀开了箱盖。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或诡异邪物,箱内静静地躺着一摞用深蓝色土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物件,土布上还绣着简单的云纹图案,虽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澹台墨示意身旁的古籍修复师上前,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面是数卷纸质泛黄、边缘已有破损,但装订十分考究的线装册子。册子的封面是素雅的宣纸,没有任何标题,只在右下角,用朱砂绘制着一个极其精细、栩栩如生的展翅朱雀纹样——那线条流畅,神态灵动,正是百年前南宫家族独有的标记!看到这个纹样,澹台墨的瞳孔瞬间收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南宫家族,那可是被污蔑了百年的“国贼”啊!
澹台墨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一册,手指微微颤抖,轻轻翻开。扉页上,一行清秀中带着风骨、却因岁月流逝而略显暗淡的墨字,映入眼帘:“景和三年,疫病流行实录。南宫诀,谨录。”
景和三年!那是前朝末年,天下动荡,灾荒频仍,并爆发了一场席卷数州、死者枕藉的大瘟疫之年!也是史书记载中,前朝太医令、南宫世家的家主南宫诀,因深入疫区救治、不幸染病身亡的那一年!可根据瑞王余孽留下的“罪证”,南宫诀却是个施行诅咒、祸乱宫廷的妖人!两种截然不同的记载,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澹台墨强忍激动,继续翻阅册子。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巫咒符箓,而是用极其工整、详尽的笔触,记录着触目惊心却又充满人道关怀的内容:“七月初七,朱雀巷发现高热病患三人,疑似时疫。奏请封巷,移病患三十一人至西郊废营隔离,派兵把守,严禁出入。遣医官三人、药童五人、杂役十人入驻,供给饮食药物。”字迹工整有力,字里行间透着几分沉稳与决断。
“七月十五,西郊隔离区新增病患二十人。死者七人,依例深埋,撒石灰消毒。医官王仁病倒,症状相同。”看到这里,澹台墨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能想象到当时疫情的严峻,以及医护人员面临的巨大风险。
“八月初一,疫情似有蔓延。奏请扩大隔离范围,将临近的柳条巷、榆钱胡同一并封锁。然粮药短缺,病患哀嚎,不忍卒闻。”短短几行字,却将疫区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让人仿佛能听到病患们痛苦的呻吟声,感受到南宫诀内心的焦急与无力。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臣南宫诀亦感不适,喉痛发热。自知时日无多,特此绝笔。疫病凶猛,接触传播极快,切记:病患衣物用具务必焚毁,尸身深埋不足恃,当以烈火化之,阻断病源。另,澹台宫临近疫区,虽有高墙,然空气流通,亦需以药烟熏蒸,绝径消毒,万不可懈怠!天佑苍生”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最后的字迹已显虚浮凌乱,显然是南宫诀在病入膏肓之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后面附有几页图表,绘制着隔离区的分布、病患的流向、药材的调配路线,线条清晰,标注严谨,足见其用心之细。
这哪里是什么“诅咒邪法”?这分明是一份用生命书写的、极其珍贵、极具科学精神的瘟疫防控实录!其中提到的“隔离”、“消毒”、“焚烧病源”等措施,即便放在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是防控烈性传染病最有效的手段!而那被瑞王余孽歪曲为“欲绝澹台血脉”的“澹台宫需绝径消毒”,原文竟是提醒要对临近疫区的宫殿进行彻底的防疫处理,以免疫情传入宫廷!
真相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百年来,南宫世家被污蔑为“施行诅咒、祸乱宫廷”的元凶,南宫诀更是被描绘成临死前还在念动恶咒的妖人!谁能想到,他们竟是坚守在抗疫最前线、以身殉职的英雄!而瑞王的先祖,为了篡位夺权,竟如此丧心病狂,篡改历史,将救命的良策污蔑为害人的妖法,让忠烈之士蒙受千古奇冤!
随行的史官、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年长的太史令老泪纵横,哽咽着说:“南宫公忠肝义胆,竟遭如此污蔑,我等身为史官,未能辨明真相,实乃失职啊!”太医院院判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南宫太医令的防疫之法,精妙绝伦,若早能发现,何至于后来数次疫情肆虐,死伤无数!”众人的悲愤之情,在狭小的密室中交织蔓延。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京城。女帝澹台月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听闻此事,立刻放下手中的朱笔,命人将那几卷《疫病实录》火速呈来。当泛黄的册子被送到御书房时,女帝亲自起身迎接,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页,心中满是忐忑与期待。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手捧那几卷沉甸甸的《疫病实录》,一页页仔细翻阅,指尖冰凉,身躯微颤。
当她读到南宫诀“八月十五”的绝笔时,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淡淡的水渍。“朕朕竟今日方知”女帝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敬意,“南宫皇后一族,非是国贼,实乃国士!是朕之先人,亏欠南宫家太多太多”她想起自己儿时听宫中老人讲述南宫家族的“恶行”时的恐惧,想起历代皇帝对南宫氏的提防与打压,心中便充满了愧疚。
女帝当即下旨,为南宫世家平反昭雪,追封南宫诀为“忠烈医圣”,赐谥号“仁心”;命史官重修史书,将这段被歪曲的历史彻底纠正过来,公告天下;同时,拨款修葺南宫家族的祠堂,让南宫氏的忠烈之名得以流传后世。旨意一下,朝堂上下震动不已,文武百官纷纷上表,称赞女帝英明,为忠烈正名。
就在朝堂上下为这段沉冤得雪的历史而感慨万千时,深宫之中,又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却寓意深远的小事。祥瑞长公主澹台星,或许是被这几日宫中凝重悲伤的气氛所感染,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乳母劝她到御花园中散心,她便抱着那方玉虎符,独自在花园里玩耍。
御花园中,桃花初绽,粉粉嫩嫩的花朵挂在枝头,微风一吹,便落下几片花瓣。澹台星跑到石凳旁,看到上面放着一本哥哥们带回来研究的《实录》抄本(原本已妥善保管),便好奇地拿起来翻看。可她年纪尚小,哪里看得懂这些晦涩的文字,翻了几页便觉得无趣,随手放在石凳上。转身去追一只蝴蝶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一只穿着软底绣花鞋的脚,正好踩在了散落的书页上。
乳母慌忙上前抱起她,一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一边拿起地上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脚印。然而,当阳光照射在那湿润的脚印上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脚印边缘的水渍,竟缓缓晕开了图表上原本用朱笔标注的某些符号。这些符号在水的浸润下,重新组合,在脚印旁边,显现出了一行先前被隐藏的、更淡的墨迹小字:“疫气缠绵,十日为一候,症候渐变;隔离之期,非以症状消退为准,须满三候,即三十日,方可断根,防复发。”
这行字,显然是南宫诀留下的、关于瘟疫潜伏期与隔离观察期的重要补充心得!比正文中的记载更为精确,也更为关键!乳母见状,不敢耽搁,立刻将此事汇报给了女帝。女帝听闻,心中大喜,当即命人将这页书册送到正在太医院全力研究南宫氏医案的老四澹台鹊手中。
澹台鹊是皇子中最精通医术之人,此刻正带领太医院的御医们钻研《疫病实录》,试图从中汲取经验,改进当下的防疫措施。见到这行新发现的小字,他如获至宝,激动得手都颤抖了。他立刻将这条新发现与《实录》中的其他药方、病例相结合,重新调整了正在江南某地爆发的一场时疫的防控方案,尤其强调了必须严格执行三十日的隔离观察期,不得有丝毫懈怠。
果然,新方案推行后,江南的疫情迅速得到了有效控制,复发率大大降低。南宫诀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在百年后,再次拯救了无数生灵。消息传回京城,女帝欣慰不已,更加坚定了要让南宫氏医道传承下去的决心。
真相昭告天下之日,万民震动。尤其是那些祖上曾经历过景和三年大疫、或世代居住在当年隔离区附近的百姓,无不唏嘘流泪,对南宫诀感恩戴德。许多人家自发前往当地残存的南宫祠遗址(多数已被毁或荒废)焚香祭拜,有的人甚至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只为在即将修葺的南宫忠烈祠前磕上几个头。
更有几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相互搀扶着来到皇宫外,手中捧着一床由各色布片拼接而成、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百纳被”,请求面见女帝,将被子敬献给朝廷。女帝听闻,亲自出宫接见。老人们见到女帝,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诉说:“女帝陛下,这床被子,是用当年南宫太医令发给病患御寒的隔离衣布料拼接而成的啊!当年我的祖父被隔离,是南宫太医令救了他的命。后来隔离衣要集中焚毁,祖父感念恩德,偷偷留下了几块布料,拆洗消毒后珍藏起来,一代传一代,才有了这床百纳被。它象征着劫后余生的感恩,也象征着生命的延续啊!”
女帝接过百纳被,入手粗糙却温暖,心中感动不已。她当即下旨,将这床“万民感恩被”供奉于新修葺的“南宫忠烈祠”偏殿,让后人永远铭记南宫诀的恩德。
那几卷用生命写就、承载着百年沉冤与医学智慧的《景和三年疫病流行实录》原件,被女帝下旨,以最高规格的礼遇,永久供奉于太医院正堂,辟专室珍藏,名为“疫鉴阁”,供后世医者研习瞻仰,永志不忘。在重新装裱后的扉页上,除了那方作为钥匙的虎符朱红拓印外,女帝特旨,在旁边空白处,以金粉精心临摹了当年妹妹澹台星无意中留下的那个小小的脚印,并在其下亲笔题写了一段跋文:“斯录重光,忠烈得雪。一足之印,点破玄机。乃知医者仁心,可鉴日月;童真之眼,能见真实。愿后世子孙,铭记斯人斯事,常怀敬畏,永续仁术。”
从此,太医院“疫鉴阁”香火不绝,成为天下医者心中的圣地。无数医者不远千里赶来,只为一睹《疫病实录》的真容,学习南宫诀的防疫之法与仁心仁术。而那个小小的脚印与那方虎符印记,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真相或许会被尘埃掩盖,忠烈或许会遭污蔑,但正义与智慧,终将随着一代代人的求索与那颗永不蒙尘的赤子之心,重见天日,照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