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间空地上,火光摇曳,映照出大片扭曲瘦削的身影。
一伙衣衫槛楼的流民围坐在高台周围,抬头看着台上的红袍道人,认真听着他的话,神情专注,沉迷其中。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传教现场。
就比如商队的一行人,他们没有听清红袍道人在说什么,就以为他正在宣讲什么道门教义。
赵管事撇了撇嘴,讥讽道:“那些个道士和尚,全都流一气,施粥?只是为笼络人心才这么做罢了。”
他可不会信世上真有那种好人,会因为正好碰见流民而出手相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这样的商人,最信服的就是这句话,也只相信利益,除此之外,一概不信。
孙彪侧耳倾听了一阵,听不太清楚,只能模糊听到一些语句。
“听起来,不象是在念经,也不象是在传播教义,反而象是在:讲些志怪小说的内容?”
“怎么可能?谁会这么有闲心,去给食不果腹的流民讲这种东西?”
赵管事笑一声,递给他一份干粮。
“好了,别把精力浪费在这上面,吃了干粮,轮流守夜。”
孙彪只好收回自己的好奇心,一边强忍口腔中水泡的折磨,一边啃着味道不怎么好的干粮。
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刚刚听到的故事后续如何。
“却见那林黛玉双手环住那粗大的垂柳,深吸一口气,逼出全身力气,又娇喝一声,竟是把那垂柳倒拔而起,震住了围观的贾府众人。”
“如此强大,如此霸道,如此可恶的林黛玉,又有谁可以阻挡了?贾府内又有谁可以阻挡了?
绝对没有口牙!”
“见贾府众人一副被吓傻的模样,林黛玉桀桀怪笑,把垂柳抛到一边,又扬言美人只配强者拥有,便要把贾宝玉打至跪地,抓回去当辛苦奴隶!”
“不曾想这时那薛宝钗却站了出来,高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要与林黛玉定下三年之约。”
“那林黛玉是否会应下这一约定?贾宝玉未来又会如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的一声,莫狄用响指来代替惊堂木,惊醒了台下听得入迷的众人。
“这就没了?”范近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道长,就不能再多讲一点吗?”
“今天把故事都讲完了,贫道明天还说什么?”
莫狄断然拒绝,要知道,他编故事也是要时间的,一晚上,只能想出一部分情节。
不少流民一脸遗撼,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故事,虽然多少有些不符合当今时代的道德观念,但总比没得听要好。
况且,也不是没人提出意见,斥责道人讲的故事蔑视朝廷,甚至是蔑视王权。
然而,莫狄只是晃了晃自己的拳头,便让那些有意见的人都闭上了嘴,也从没改过故事的风格。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莫狄摆了摆手,盘腿坐在台上,合上双眼,不再过问他们的活动。
流民们对此见怪不怪,分成了两批人。
一批找了地方躺下,就地入睡,另一批则在林远平和范近等人的指挥下,坐在火堆旁,手边放着武器,负责添加柴火、守上半夜。
等到了下半夜,他们就会叫醒另一批人,来接替他们的工作。
事实上,莫狄并没有特意训练他们这么做。
他们会展现出一定的纪律性,也多亏了流民里隐藏的那些人才。
包括范近和林远平在内,他们的身份各不相同。
被流放的朝廷官员、屡试不第的读书人、落魄世家的子弟这就给莫狄一种抽卡的感觉,永远不知道流民里有没有隐藏金卡。
靠着这群卧龙凤雏,他没费多少心力,整个流民队伍就被管理得井井有条。
这让莫狄莫名有种注定的感觉。
一个几百号人的流民队伍里,出现这么多人才,这对吗?
抱着这样的疑惑,他下潜到以太层面,借助自己与众人间的气机交感,用预言术推演了一遍。
没有任何被算计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凶兆,他有点摸不着脑袋,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突兀传来,令他一下苏醒。
睁开双眼,莫狄就听到一阵箭矢破空之声。
咻咻。
大片箭矢从漆黑的林中飞出,好消息是,这些箭矢是冲商队去的,坏消息是,有一部分箭矢落向了流民这边。
“敢放箭偷袭?真是没把贫道放在眼里。”
莫狄随意一甩袖袍,袖中条忽飞出一青一白两道光华。
这两道光华见风便长,倾刻就从三寸长到三尺,如两条恶蛟般,往那落向流民的箭雨一绞。
眨眼间,密密麻麻的箭矢被剑光绞碎,尽数化作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民这边没受任何伤害,可商队那却没这么幸运了。
密集的箭雨落下,将大部分仍在睡梦中的人杀死,只有少数侥幸躲过一劫。
一部分守夜者躲闪不及,命丧当场,另一部分则依靠马车当掩体,躲过箭雨。
“敌袭!”
孙彪扯着大嗓门,瞬间惊醒了没死的商队成员。
没等他们拿起武器,阴暗的林中,就传出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落叶被踩出沙沙声,一大群模糊的身影从林间窜出,手执大刀、利斧,故意发出很大声的豪叫,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
“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不知是谁吼出这一声,一些商队成员听到后,信以为真,放下了刚拿起的武器。
可他们换来的,却是山贼冰冷的刀锋。
“不要信他的话,泽山盗从来只会赶尽杀绝,他们不会放过你们!”孙彪大喊一声,抄起大刀就往山贼那砍。
砍倒几个山贼喽罗后,一个大块头拦在了他面前,用一把斧头架住了他的刀。
那大块头长了个宽额头,满脸都是横肉,祖胸露乳,肆意展露着自己身上的黑毛,脑袋上却没几根毛发,看起来凶神恶煞,望之不似好人。
他单手持斧,看起来不仅没有丝毫压力,空出来的一只手还紧握成拳,正面击中孙彪的胸口。
“噗!”
孙彪连退数步,口吐鲜血,胸口处赫然出现一记拳印。
刚刚那一下,就让他断了好几根肋骨。
“练脏层次?”他脸色大变,心中萌生退意。
刚生出这个念头,孙彪忽觉腹中剧痛,一张脸成了猪肝色,手脚颤颤巍巍,几乎连刀都握不稳。
有过丰富江湖经验的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毒?是谁给我下的毒?”
“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孙彪没来得及思考话里的信息,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一记背刺。
“是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孙彪面对着大块头,以及刚想背刺自己的赵管事,愤怒于脸上体现。
他想到了赵管事给他的干粮,内心后悔不迭。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赵管事执意要走大泽山,为何又执意要休息一晚,原来他早已和泽山盗相勾结。
不,或许,不止他一个,恐怕福丰商会也是如此,只是,有一点孙彪始终不明白。
“你,你们,究竟为何要大费周章,甚至还雇佣我们镖局,来押送这批货物?”
他咬着牙,背后冷汗浸湿衣衫,强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
赵管事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着急立刻动手杀了他,反而戏谑地给出了解释:“当然是为了掩盖这一切的真相。”
“我们商会与泽山盗勾结的事,官府已经有所察觉,为了不被那些鹰犬发现进一步证据,也为了把这批重要货物送到大泽山,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制造一起真正的事故,既能打消官府的怀疑,又能把约定的货物送到泽山盗手中,一举两得。”
看着赵管事得意的表情,孙彪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家伙、那家该死的商会,他这一趟折损了十几个弟兄,连他自己的命,恐怕也要搭进去。
“呼,这些话可是憋了我很久,说出来舒畅多了。”赵管事一脸事后舒爽的表情,朝大块头招了招手。
“动手吧,解决掉他,咱们也好把货送到山上去。”
“理当如此。”
大块头露出狞笑,旋即一愣,他记得自己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
那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噗。
这是剑刃穿透血肉的声音,他很熟悉这种声音,而现在,这声音正接连不断地响起。
ll。
大块头转过头,只见一个红袍道人站在他身后,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眼神中只馀一片漠然。
道人周身,是浸在血泊中的一地碎尸,这些碎尸,无一例外,都源自于他带下山的喽罗。
莫狄一甩衣袖,袖中便飞出一道青色剑气。
剑气化网,罩住旁边扑来的一名山贼,俄顷,便将其绞成一地碎肉。
碎肉落地,溅起血液,鲜血淋漓,导入血泊。
大块头和赵管事终于知道,那一地碎尸血泊,究竟是怎么形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