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七月的东京,梅雨季刚过,暑气便迫不及待的蒸腾起来。
阳光炙烤着新宿区的柏油路面,泛起扭曲的热浪。
街头的行人步履匆匆,男人们穿着短袖衬衫,女人们撑着阳伞,试图躲避这灼人的炎热。
星野酒店那晚之后,石川隆一的生活回归了某种程式化的平静。
那晚的激情仿佛只是繁忙生活中的一个意外插曲。
时间过的飞快。
这是一个寻常的清晨。
石川隆一跟往常一样,走在上班的路上。
他穿着熨烫得平整挺括的白色衬衫和藏青色西裤,警徽谨慎的别在内衬口袋的边缘,既不显眼,又能在需要时迅速出示。
晨光已经有些刺眼,温度在持续攀升。
距离上次获得有关上野组的情报已经过去三天。
在这三天里,石川隆一敏锐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萦绕不去。
作为一名与危险打交道的刑警,尤其是专门对付最狡猾,最凶残的极道组织的对策课成员,他对这种充满恶意的视线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跟踪者很专业,绝非街头混混的水准。
对方懂得充分利用熙攘的人群作为掩护,熟练的借助建筑物的阴影甚至路边摊贩的推车进行遮挡,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至于跟丢,又避免了过于接近引起警觉。
而且,跟踪者会不时更换外套、帽子,改变跟踪的路线和节奏,手法颇为老练,显示出受过一定的训练或者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
然而,石川隆一的嘴角却勾起冷笑。
他不仅察觉到了跟踪,更凭借着每日情报提供的信息,早已猜到了跟踪者的大致来历和其背后的目的。
这种先知的优势,让石川隆一能够以一种近乎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心态,从容的观察看跟踪者的一举一动,最终认出来人,正是山本健太的心腹阿哲。
山本健太那只在极道世界里摸爬打滚的老狐狸,在伤势未愈且内部地位受到挑战的焦虑中,终于按捺不住猜疑和试探的冲动,伸出了触角。
而这根触角的目标,显然就是自己这个与石川苍太有着血缘关系的警察哥哥。
石川隆一很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第三天下午。
阳光斜照进警署走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石川隆一借口去卫生间,离开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警署大楼外不远处的一个红色公共电话亭。
他投币,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内部号码。
电话听筒里很快传来了小泽鹤子那标志性的干练而略带清冷的声音。
“对策1系,小泽。”
石川隆一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穿过电话线。
“鹤子姐,是我,隆一。晚上有空吗?听说银座那边新开了一家不错的寿司店,师傅手艺很好,食材都是从筑地市场最新鲜的批量里直接送过来的。”
电话那头进入短暂的沉默。
自从星野酒店那一夜之后,尽管两人之间维持着那种微妙的平衡。
但对小泽鹤子而言,那晚的经历像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门后是某种被长期压抑的渴望。
她品尝过石川隆一身上那种混合着危险与力量的狂野气息,这种体验有如烙印,让其在夜深人静时,身体会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当时的战栗与释放,甚至偶尔会出现难以启齿的梦遗。
这也导致在白日冷静的外表下,有时会不受控制的闪回关于那个男人的片段记忆。
如今,石川隆一主动邀约,小泽鹤子内心激起的涟漪远大于表面上的平静。
不过,多年的职业训练和女性的本能,让她习惯性的维持着必要的矜持。
小泽鹤子假装尤豫了片刻,听筒里传来,象是翻动纸质日程本的声音。
“恩七点以后的话,应该可以空出来。但不能待得太晚,明天早上署里有个重要的例会,需要提前准备一下。”
“明白,那就说定了,七点整,我在新宿车站南口等你。”
石川隆一干脆利落的说完,挂断了电话。
在放下听筒的刹那,他的眼神状似无意的掠过高大的电话亭玻璃窗,看到了街道对面一个刚刚放下报纸,正转身假装浏览橱窗的身影。
那是又换了一身装束的阿哲。
傍晚七点。
新宿车站南口,人流如织。
这里是东京都内最繁忙的交通枢钮之一,各种声音、气味和身影交织在一起。
石川隆一站在车站出口的台阶上,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
很快,他看到了小泽鹤子款步走来的身影。
她已经回住处换下了白天那套彰显权威的深色西装套裙,转而穿着一身质地优良的淡紫色捻线绸和服便装,腰束轻轻挽起,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她的头发也不再是紧紧盘起的发髻,而是松松的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自然的垂落在颈边,让其整个人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气势,多了几分温婉柔美的气息,从严谨的警官暂时回归到了一个优雅的都市女性。
小泽鹤子走到石川隆一身边,很自然的伸出手,挽住了男人的手臂。
夏日衣料单薄,手臂上载来的柔软而坚定的触感,让石川隆一心中微微一动。
“等很久了?”
鹤子抬起头,轻声问道,眼波流转间带看亲昵。
“刚到不久。”
石川隆一笑了笑,感受着臂弯处的温度和重量,目光却似是不经意的扫过侧后方的街角。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哲,就象嗅到气味的猎犬,已经再次跟了上来,混在稀疏了不少的人流中,保持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不疾不徐。
两人没有选择拥挤闷热的地下电车,而是默契的决定沿着街边步行一段距离,享受这夏日傍晚难得的凉风。
他们穿过依旧喧闹的商业街,橱窗里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两人谈论着署里无关痛痒的闲话,某个课长的古怪脾气,或者最近发生的某件社会趣闻,宛然一对普通的下班后约会的男女。
然而,石川隆一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身后那个如骨之蛆般的影子。
他看似随意的变换着步速,时而驻足观看橱窗,时而借着小泽鹤子的角度,用眼角的馀光确认着阿哲的方位和状态。
小泽鹤子作为经验丰富的资深刑警,其直觉同样敏锐得惊人。
在并肩走过两个街区,转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后。
她微微起精心修饰过的眉毛,将身体稍稍靠近石川隆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隆一,后面.好象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她的语气带看确定的疑虑,而非猜测。
石川隆一心中一动,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假装讶异,停下脚步,借着旁边一家珠宝店擦得亮的橱窗玻璃的反光,向后望去。
玻璃映出的影象有些扭曲,但恰好看到阿哲因为他们的突然停步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迅速闪身躲入了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小巷阴影里。
“哦?可能是巧合吧?也许只是同路一段。”
石川隆一转过身,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漫不经心的道:“这附近办公楼多,下班时间同路的人不少。”
小泽鹤子果断的摇了摇头,职业本能让她全身的警剔性都提了起来。
“不象。跟了有一段路了,从车站出来就在。他的步伐节奏一直控制得很好,始终和我们保持着固定距离,而且很会利用环境隐藏自己。是专业人士的手法。”
说完,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重新审视着石川隆一。
“你最近是不是办了什么特别棘手的案子,得罪了哪边不好惹的人?是针对你个人的报复,还是想探听消息?”
石川隆一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他没有明说山本健太或上野组,而是利用模糊的语言巧妙的引导着小泽鹤子的思路。
“我们这行,哪天不得罪几个宵小之辈?不过
他刻意顿了顿,似乎有所顾忌。
“最近确实在盯一个比较难缠的家伙,手段下作,眶毗必报。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然后,石川隆一象是忽然觉得有趣似的,凑近小泽鹤子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鹤子姐,既然他这么有耐心,我们要不要:::反过来试试他的深浅?”
小泽鹤子被突如其来的靠近和呼出的热气弄得耳根微痒,但注意力却立即被话语所吸引。
她心中涌起刑警面对挑战时特有的兴奋光芒。
“你想怎么试?”
石川隆一将自己的计划低声而快速的说了一遍。
计划很简单,故意选择一条相对僻静,却非死胡同的小路走进去。
以阿哲的专业和职责,必然会跟进来,以确认两人的去向或查找更合适的监视点。
而一旦阿哲进入这条易于控制的环境,反制就可以开始了。
小泽鹤子听完,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这个计划直接有效,非常符合警察试探可疑分子的常规做法。
两人于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在一个路口拐进了一条小路。
这条路两旁是高大的院墙和一些建筑物的背面,行人稀少,只有几盏间隔很远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与主街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出所料,阿哲谨慎的身影出现在了路口。
他先是警剔的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异常后,小心翼翼的踏入了小路,借助墙角的阴影缓缓向前移动。
就在这时,石川隆一突然行动了。
他伸出手,有力楼住小泽鹤子的腰肢,将其向自己怀里拉近,形成一个看似亲密无间的耳语姿态。
这个动作利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阿哲的部分视线,制造了一个短暂的观察盲区。
而小泽鹤子则心领神会,借着这个看似亲昵的靠近姿势,手腕极其灵巧的一翻,一枚小巧玲胧的女士化妆镜便悄无声息的从手拿的小包中滑入手心。
她不动声色的将镜子调整到一个精准的角度,利用镜面反射,清淅的看到了身后不远处那个躲在阴影里跟踪了一路的阿哲。
“确认了,就是他。距离大约二十米,靠在左侧墙边。”
小泽鹤子将温热的嘴唇贴近石川隆一的耳边,快速而肯定的汇报。
石川隆一眼中寒光一闪,那丝戏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冷冽。
“你在这里等着,注意安全,别靠太近。”
说完,他猛然松开小泽鹤子,身体宛如蓄势待发的猎豹,骤然转身,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阿哲藏身的方向疾冲而去,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
阿哲大吃一惊。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行踪会以这种方式暴露,更没料到石川隆一的反应如此迅猛果断,根本没有给自己任何反应或撤退的时间。
阿哲下意识后退,拉开距离,奈何石川隆一爆发出的速度远超想象。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
石川隆一已经跨越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冲到了阿哲的面前。
没有警告,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
石川隆一抬手就是一记凶狠凌厉的手刀,带着破空之声,直接劈向阿哲的脖颈侧面。
这一击又快又狠,角度刁钻,旨在倾刻制敌的实战技法。
阿哲怎么说也是在极道中以打斗能力着称的打手,反应不算慢。
危急关头,他急忙架起左臂进行格挡。
同时,右手下意识的就往腰间摸去,那里通常藏着用报纸裹着的短刀。
砰!
一声肉体撞击声响起。
手刀重重的劈在阿哲的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让他整条骼膊登时麻木酸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身体更是跟跪看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发出闷响。
“八嘎呀路!你想干什么!混蛋!”
阿哲又惊又怒,强忍看剧痛嘶吼道。
石川隆一根本不予理会,眼神冰冷如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温度。
他步步紧逼,不给阿哲任何喘息的机会,拳脚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
每一击都直奔人体最脆弱的要害而去,肋下、关节、软肋、胃部,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馀的花哨和尤豫,完全是千锤百炼出,追求最高效率的实战格斗技。
阿哲虽说身手不俗,惯于街头斗殴,但在石川隆一这种毫无保留,充满压迫感的猛攻下,顿时落了下风。
他试图反击,挥出的拳头却被石川隆一轻易格开或闪避,对方的力量和速度都明显压他一头。
更可怕的是石川隆一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就地格杀的狠厉气势,这种气势极大的震了阿哲的心神,让其十成的本事只能发挥出六七成。
咔嘧!
一声轻微牙酸的脆响传来。
阿哲的左侧肋骨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估计是骨头出现了骨裂。
他忍不住痛哼一声,动作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停滞。
石川隆一岂会放过这样的破绽。
他抓住机会,一记沉重如铁锤般的勾拳,结结实实的砸在了阿哲的胃部呢啊!!!
阿哲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酸水混合着苦胆水涌上喉咙,整个人象只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下去,跪倒在地,剧烈的干呕起来,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石川隆一见状停手,居高临下的看看对方,呼吸甚至都没有变得急促。
他蹲下身,粗暴的揪住阿哲的头发,迫使对方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布满冷汗和污渍的脸抬起来,面对着自己。
石川隆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浸入骨髓的寒意。
“说。谁派你来的?”
阿哲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因为剧痛和干呕而不停颤斗。
但极道分子固有的顽固和凶狠,以及对于出卖组长的恐惧,让他强忍着痛苦,眼神中依旧充满了怨毒和对抗。
阿哲嘧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用尽力气咬着牙,嘶声道:“混蛋
“路过?”
石川隆一冷笑一声,伸手在阿哲身上快速搜查起来。
很快,他从阿哲的后腰处摸出了那把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短柄匕首,又从对方内袋里翻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
打开钱包,里面除了厚厚一咨日钞票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档,显然是刻意为之,避免暴露身份。
石川隆一晃了晃手里的匕首,嘲讽的看着阿哲。
“随身带着这个,跟了我们三条街,这叫路过?你这路过的成本可真不低。”
此时,小泽鹤子走了过来,瞧了瞧地上痛苦不堪的阿哲,眉头紧锁。
石川隆一刚才展现出的强悍战斗力,让她感到心惊,同时也更加确信这个跟踪者绝非善类。
“隆一,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先把他带回署里再说,按程序处理。”
小泽鹤子建议道。
她的警衔和职位有足够的权限来处理这种涉嫌跟踪,乃至可能意图袭击警务人员的情况。
石川隆一像拎起一条死狗一样,将瘫软在的的阿哲拖拽起来,然后从腰间掏出冰冷的手,将其双手牢牢在背后。
阿哲企图挣扎,可肋部和腹部的剧痛让他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或许是刚才打斗的动静,加之此时正是下班时间,附近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路人被吸引1,好奇的探头张望,低声议论看。
石川隆一也不废话,亮明身份。
他举起自己的警察手帐,对着周围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呵斥道:“警察!执行公务!无关人员立马散开!不要围观!”
“警察”二字在当时的日本社会有着特殊的威镊力。
听到这个词,围观的人们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慌乱和畏惧,生怕惹上麻烦原本还有些好奇的目光即刻收敛,人们象是被惊扰的鸟雀,迅速低下头,匆匆离开现场,不敢再多看一眼。
新宿警署。
组织犯罪对策课。
专用审讯室。
这里的气氛与外面的夏日夜晚截然不同,空气冰冷而凝滞,带着一股消毒水、旧家具和隐隐的恐惧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阿哲被单独安置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手腕上的手另一端固定在与地面焊接在一起的椅腿上,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头顶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直射下来,将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每一滴冷汗都照得无所遁形,同时,肋下和腹部被重击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更加重了他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负责初步讯问的是石川隆一和一名年轻的记录员。
小泽鹤子则待在隔壁的观察室里,通过那块特殊的单面玻璃,静静的注视着审讯室内的一切。
“姓名?”
石川隆一的声音平静无波,尤如刚才街头的激烈搏斗从未发生。
阿哲低着头,一言不发。
石川隆一继续问道,语气仍旧平淡。
“年龄?住址?职业?”
阿哲继续保持沉默,用无声进行对抗。
这是极道分子面对警方审讯时最常用的策略,拒不合作。
石川隆一并不着急。
他慢条斯理的摆弄着从阿哲身上搜出的匕首和钱包,冷冷的看着对方。
“携带明文禁止的管制刀具,长时间跟踪并可能意图袭击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务人员
“这些罪名,即使你什么都不说,现有的物证和我们的证词,也足够你在拘留所里好好反省上一段时间了。想想看,那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哲猛地抬起头。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恐惧,断断续续的嘶吼道:“我::我没有袭击你!是是你先动手的!我我只是路过!你滥用暴力!我要找律师!我要告你!”
他企图抓住警察先动手这一点进行反击,虽然明知希望缈茫。
“路过?”
石川隆一拿起那把匕首,用刀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哒哒声。
“带着这个,跟了我们三条街,这叫路过?还有,我身边这位是小泽警部补,对策1
系的系长。跟踪高级警务人员,这个性质,你应该清楚。”
听闻此言,阿哲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确实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温婉的女人竟然有如此高的警衔和职位。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估,变得异常麻烦和棘手。
跟踪一个普通刑警组长和跟踪一个系长,在警方内部的重视程度和处理力度上是截然不同的。
“说!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忽然,石川隆一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如电,直刺阿哲心底。
阿哲浑身一颤,本能的咬紧了牙关。
他不能说出山本健太的名字,绝对不能。
否则,不仅自己会面临组规的严厉惩罚,更会连累到现在处境本就艰难的山本组长。
极道的义理观念和对于组织的忠诚,又或者是恐惧,让阿哲决心独自扛下一切。
他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那种顽固,油盐不进的沉默姿态。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石川隆一尝试了多种审讯策略,时而严厉恐吓,时而看似随意的聊些看似无关的话题,查找破绽。
可惜,阿哲明显受过一定的反审讯训练,或者极道生涯早已将他的神经锤炼得异常坚韧。
他就象一块浸透了油的滚刀肉,任凭石川隆一如何引导、施压、迁回,始终紧闭双唇,除了偶尔因剧痛发出的吸气声外,不发一言。
审讯陷入了僵局。
期间,石川隆一借口需要出来透透气,暂时离开了令人室息的审讯室。
他走到隔壁的观察室,推门进去。
小泽鹤子正抱着手臂,站在单面玻璃前,眉头微燮,头也不回道:“嘴很硬。是受过训练的样子,或者说,是极道里那种最顽固的滚刀肉。”
“看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你来的。隆一,你最近到底在查什么棘手的案子?牵扯到了哪一边?需要我这边协助调查或者提供保护吗?”
说完,她转过身,看向石川隆一,眼神中带着关切和探究。
小泽鹤子能感觉到,眼前的男人对自己可能有所隐瞒,石川隆一摇摇头,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两杯速溶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小泽鹤子。
接着,他语气轻松的道:“谢谢鹤子姐关心,暂时不用麻烦。”
“估计是之前端掉的某个不成器的小团伙留下的馀孽,心里不服气,想来报复或者探听点风声,摸摸我的底。”
“这种小角色,我自己能处理妥当。”
小泽鹤子接过咖啡,眼神复杂的看了石川隆一一眼。
她当然能听出右川隆一话语中的保留。
但警界各部门之间有着不成文的规矩和界限感,除非涉及重大连环案件,上级直接指令或者对方主动请求,否则一般不轻易跨界过问同僚具体负责的案件细节。
这是维持庞大机构运转的默契,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小泽鹤子放下咖啡杯,恢复了干练的神色,提醒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这种人,还有他们背后的人,就跟吸血的水蛭一样,一旦被粘上,没那么容易甩掉。他们可能一时退缩,但绝不会轻易放弃。”
石川隆一笑了笑。
“鹤子姐放心,我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只是今晚很抱歉,本来好好的晚餐,被这莫明其妙的家伙给彻底搅黄了。”
小泽鹤子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工作要紧,这种突发状况难免。先按程序办吧。目前看来,如果找不到更直接的证据证明他的袭击意图,光靠跟踪和携带刀具,加之他死不开口,最多只能按规矩关他二十四小时。”
“不过,这二十四小时,也足够让他在里面好好吃点苦头,冷静一下脑子。同时,也是给他背后的人一个明确的警告,别把手伸得太长,要知道厉害。”
石川隆一点点头,这正是他预期的结果。
二十四小时的拘留,既展示了肌肉和态度,又没有立刻将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留下了回旋的馀地。
他需要山本健太感到疼,感到忌惮,但又不能把人逼到狗急跳墙的绝境。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对于被单独关在拘留室里的阿哲来说,无疑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他滴水未进,也未曾合眼。
身体的疼痛在寂静和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淅剧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部的伤处。
而心理上的压力更是巨大。
阿哲一遍遍在心里盘算着出去后如何向山本健太交代这次失败的跟踪。
同样,对于石川隆一这个下手狠辣,心思难测的警察恨意,好似毒草般在心底疯狂滋长。
第二天傍晚。
在规定的最长拘留时限即将到达时。
由于小泽鹤子不方便出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联想。
而石川隆一缺乏第三方有力证人,且阿哲坚称是路过和被动防卫,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明确的袭击意图。
警方只能以携带管制刀具的轻微罪名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后,予以释放。
当阿哲拖着疼痛不堪、饥渴交加、精神萎靡的身体,跟跟跪跪的走出新宿警署那扇沉重的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栋在夕阳馀晖中显得格外庄严而压抑的灰色建筑。
他的眼中充满了劫后馀生的恍惚,以及熊熊燃烧的怨毒和屈辱。
这次任务不仅彻底失败,还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毒打,又被警局里关了一整天。
这对阿哲这样的极道打手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离开新宿警署。
阿哲未立刻返回世由谷区的安全屋,强忍看疼痛,找了个偏僻不需要登记真实信息的小诊所,花钱让医生简单处理了一下肋骨和身上的多处淤伤。
随后,他才象一只受了重伤,警剔性极高的野兽,趁着夜色深沉,绕了好几个圈子,确认绝对没有人跟踪后,才悄悄的返回世田谷区青山公寓。
505室。
石川苍太正坐在客厅里,心神不宁的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乏味综艺节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拖咨的脚步声,跟着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石川苍太警觉的站起身,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向外望去。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是脸色惨白如纸,走路一一拐,神情萎顿不堪的阿哲时,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打开了门。
石川苍太上前想要扶,脸上满是真实的惊讶和担忧。
“阿哲大哥!您您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哲此刻心情极度恶劣,又带着伤,瞧着这位石川隆一的亲弟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推开石川苍太伸过来的手,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组长呢?”
石川苍太被推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掩饰过去。
“组长在里面的卧室休息。”
阿哲不再理会,径直拖着伤腿,走向公寓的主卧室,甚至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这个失礼的举动,反映了他当前内心的混乱和急切。
房间内。
山本健太正靠坐在床头,就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阅读一本泛旧的围棋棋谱。
听到房门被粗暴的推开,他不满的抬起头,刚想呵斥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却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狼狐得象只丧家之犬的阿哲,脸色立时大变。
“阿哲!怎么回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阿哲跟跑着走到床前,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个动作牵扯到他肋部和腹部的伤口,让他痛得牙咧嘴,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紧接着,阿哲抬起头,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愤怒道:“组长!那个石川隆一他根本不是普通的警察!”
“那人下手太黑了,招招都往要害上打!简直简直比我们极道里的人还要狠辣!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瞬里啪啦,他开始叙述自己的遭遇。
山本健太静静的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眼神变幻不定,闪铄着复杂的光芒。
有惊讶,有愤怒,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忌惮。
话音落下。
山本健太沉默了片刻,沉声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他在整个过程中认出你了吗?或者说,提到过我的名字,或者上野组吗?”
阿哲迟疑了一下,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细节,摇了摇头。
“应应该没有。他全程都表现得很愤怒,象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意图不轨袭击者。”
“另外,审讯的时候也只是问些常规问题,比如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反复就是那几句,没有提到上野组或者您的名字。”
山本健太闻言,沉思许久,嘴角扬起冰冷的笑容。
“没有认出你?阿哲,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
阿哲抬起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山本健太缓缓分析道:“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没认出你,真的把你当成了一个普通,胆敢袭击警察的亡命之徒::以他一个对策课刑警组长的身份,抓住这样的列徒,会这么轻易仅仅关押二十四小时,批评教育一下就了事放人?”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
“徜若换做是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撬开你的嘴,挖出你的背景,你的同伙,你的动机!警局里的那些手段,你难道没听说过?”
阿哲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组长的话象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被愤怒和屈辱冲昏的头脑。
山本健太继续说道:“他肯定知道你是谁。就算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也至少猜到了你是极道的人,而且很大概率和我山本健太有关。”
“他故意下重手打伤你,让你吃尽苦头,又按照规矩只关你二十四小时,最后依法释放这是一种警告!”
“警告我们,他石川隆一不是好惹的,让我们别在他身上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别想通过跟踪他来打探什么,或者威胁他。”
“同时也是在试探我的反应,看看我吃了这个哑巴亏之后,是会恼羞成怒,采取更激烈的行动,还是会选择忍耐、退缩。”
说着说着,山本健太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
石川隆一处理这件事的手法精准老辣,完全超出了资料里显示的那个刚刚普升不久的年轻警官的形象。
这种对尺度的拿捏,对局面的掌控能力,让山本健太这个在极道世界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牌分子,都感到了一抹寒意从脊椎升起。
过了许久。
山本健太神情严肃的道:“这个石川隆一,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难缠得多,也危险得多。”
“我现在甚至更加确定,上次救我们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位石川隆一警官。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动机,有这样的能力!”
阿哲彻底惊呆了,微微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他下意识的看向卧室门外,压低了声音。
“那组长,苍太那边我们该怎么对待?”
山本健太眼中精光闪铄,快速权衡着利弊。
阿哲面露闻声狠厉之色,下摸了摸依旧疼痛的肋骨。
“可是,组长,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1
见心腹不识趣。
山本健太低声斥责道:“动一个组织犯罪对策课的组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想让整个上野组都给他陪葬吗?警视厅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公然挑畔!”
“况且,经过这次事情,他现在肯定已经高度警剔,身边说不定还有对策课的人关注,在这种时候动手,成功的几率基本为零,风险却大到我们根本无法承受!”
阿哲被山本健太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明白自己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声。
山本健太疲惫的靠在床头,闭上眼晴,陷入思索。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果断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暂时,绝对不要去跟踪,调查石川隆一了。就当这次试探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现在自身难保,藤本木和那个女人还在虎视耽,内部还有很多墙头草在观望。”
“在这个时候,去主动招惹一个背景不简单,手段如此高超狠辣的刑警组长,并非明知的选择!”
“不过,这件事也并非全无收获。它让我更清楚的看到了石川隆一的实力和风格。”
“至于苍太,他不是我们用来威胁石川隆一的筹码,相反,他可能是我们未来与这位恩人警官之间,唯一一座能够沟通的桥梁。”
阿哲似乎想通了。
“组长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
山本健太斩钉截铁道:“等我伤好了,重新掌握上野组的大权,稳定了内部局势之后,再通过苍太,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正式面对面的约见这位石川隆一警官。”
“是敌是友,总要当面谈过才知道。现在贸然行动,只会把潜在的朋友推向敌人那边,或者:激怒一头沉睡的雄狮。”
阿哲虽心有不甘,胸口着一股恶气,但也清楚组长分析得句句在理,目前的处境下,忍耐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他低下头,躬敬的说道:“哈依,组长,我明白了。一切听您安排。”
山本健太疲惫的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身上有伤,别跪着了,起来吧。出去让苍太给你弄点热乎的东西吃,然后好好休息。这几天,辛苦你了。”
“谢谢组长关心。”
阿哲忍着痛,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行了一礼,慢慢的退出了卧室,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等人走后。
山本健太强忍着伤口可能撕裂带来的剧痛,挣扎着起身,扶着墙壁,缓缓挪到窗前。
他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凝视着窗外世田谷区宁静的夜景。
石川隆一展现出的强硬和老辣的一面,让其必须重新评估整个局势。
而石川苍太,也从一颗可能有用的棋子,变成了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关键人物。
山本健太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憔瘁的倒影,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石川隆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警察?冷酷的执行者?护短的哥哥?还是有着更深层目的的野心家?”
他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以静制动。
在彻底摸清石川隆一待贯实意图,底线和潜在弱点之前,任何贸然待行动,哪殿只是一立小小待挑畔,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待后果。
极道世界待生存法则,有时候比拼待不仅仅是狠辣和义气,更是耐心、谋略和对时并待精准把握。
与此同时。
新宿警署。
组织犯罪对课。
对策三系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大多数同事早已陆续下班,只有石川隆一仍独自坐在自己待位置上。
他看似平静待审阅着手中待文档,目光却并未贯正停留在纸页上。
阿哲已经被释放,这立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到山本健太耳中。
“警告已经送达。山侄健太,你会怎么做呢?”
石川隆一轻声自语。
“是恼羞成怒,还是隐忍三?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毕竟,你可是我为苍太精心挑选,最好待磨刀石和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