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铃木修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上一次通话后的宁静,更象是一种缓刑。
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对下一次电话铃声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猜测。
铃木修按照铃木海斗的建议,尽可能详细的回忆并记录了被勒索的所有细节。
对方说话的腔调,用词的习惯,电话背景里可能存在的微弱杂音,每次交钱的时间地点方式,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几张薄薄的便签纸上,反复查看。
奈何,他从中找不出任何线索,最终只是徒劳。
绝望和恐惧笼罩着铃木修。
他无数次拿起电话,想要询问考虑的结果,可手指悬在拨号盘上,又无力的放下。
铃木修害怕听到拒绝的回答。
而在另一边。
石川隆一平静的度过了这两天。
他照常上班,处理组织犯罪对策课的公务,参与案件分析,甚至带队进行了一次针对特定暴力团打击,一切日常。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石川隆一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深邃,大脑在飞速运转,完善着那个因藤田毅的愚蠢贪婪而调整的新计划。
他需要让铃木修在彻底的绝望中,更加依赖自己这唯一伸出援手的人。
而藤田毅,这个不听话的棋子,也需要接受惩罚,并物尽其用。
七月的东京,已然进入了闷热潮湿的夏季。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蝉鸣声嘶力竭的从道路两旁的榉树上载来,更添几分烦躁。
距离那晚在港区公寓的会面,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对铃木修而言,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上一次缴纳了两千万日巴的巨款后,勒索电话跟预料中的一样,暂时陷入了沉寂。
但这沉默并非解脱,而是暴风雨前令人室息的宁静。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剧他内心的恐惧,猜测着下一次恶魔的低语会何时响起,以及那将会是一个怎样天文数字的价码。
铃木修每晚都无法入睡,白天更是无法集中精力处理研究所的事务,任何一点电话铃声都能让其心惊肉跳。
同时,他反复回想那晚石川隆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试图从中解读出希望或绝望的信号。
那位年轻警官过于冷静和深邃的目光,让铃木修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好似自己的一切在那双眼睛面前无所遁形,那仿佛掌控一切的能力,象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在第三次勒索金后。
第二天傍晚。
铃木修内心的焦灼耗尽所有气力时。
办公室那部象牙白色的电话,响起丧钟般的铃声。
铃木修的心脏猛地一缩,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迅速扑过去,用颤斗的手拿起话筒。
铃木修声音干涩的道:“摩西摩西我是铃木修。”
“铃木先生,我是石川隆一。”
听筒里传来期盼已久的沉稳嗓音。
那一瞬间,铃木修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又因巨大的期待而再次绷紧。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无法控制的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
“石川警官!是您!您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求求您”
电话那头刻意的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寂静让铃木修的心再次悬空。
他似乎能听到对方那端无声的权衡与考量,每一秒都象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石川隆一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
“您的事情,我仔细考虑过了。风险非常大,对手也非常狡猾和谨慎。”
铃木修的心情沉向谷底,冰冷的绝望再次住他,然而,石川隆一话锋陡转,深思熟虑的审慎道:“但是,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仅仅一句话,就好比在漆黑的海面上投下一束探照灯光,令铃木修骤然屏住了呼吸。
“如果操作得当,或许能抓住对方的尾巴。我可以尝试以个人身份,动用一些非正式的方法和渠道介入调查。”
希望之火轰然重燃,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态势席卷了铃木修。
他几乎要握不住话筒,眼框发热,声音硬咽。
“真真的吗?太感谢您了!石川警官!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您这是救了我的命!”
石川隆一没有刻意讨好,反而平淡,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不必谢我。我也是看在铃木课长的情面上。并且,坦白说,我对这个勒索者行事的手法也有些专业上的兴趣。”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极其严肃,不容置疑的又道:“不过,有几件事,必须在开始前就明确。”
此刻的铃木修,宛然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哪里还有半分尤豫。
“您说!您尽管吩咐!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石川隆一的声音冷静而清淅,每一条都如刻印般凿入铃木修的脑海。
“第一,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包括您的家人,乃至最亲近的秘书。一旦有任何泄露的迹象,无论原因为何,我会立刻终止一切行动,并当作从未知晓此事。明白吗?”
“明白!我绝对保密!用我的生命起誓!”
铃木修急切的保证。
“第二,我需要你完全、彻底的配合我的指示。无论我的要求看起来多么奇怪,多么不合常理,甚至可能让你感到困惑或不安,都不能有任何疑问,更不能有丝毫尤豫。你必须像服从命令一样执行。能做到吗?”
此刻石川隆一是铃木修唯一的神。
他毫不尤豫道:“能!一定能!我什么都听您的!绝对服从!”
“第三,我的咨询费不低。在调查过程中,很可能需要一些额外的活动经费,用于打点渠道、
获取情报。这些都需要现金,并且无法提供收据。”
石川隆一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贪婪,像只是在陈述一项客观事实。
铃木修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与那个无底洞般的勒索相比,支付给石川隆一的费用显得具体可控,乃至堪称划算。
“钱不是问题!您说个数目!只要我能拿出来,绝无二话!”
见对方如此痛快的接受所有条件。
石川隆一才沉声道:“具体数目,等事情有些眉目之后再议。现在,你只需要牢记以上三点。
接着,他主动切入内核:“下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提及那个恶魔,无穷无尽的恐惧再次住铃木修。
他声音不由自主颤巍巍的道:“按照那个家伙的习惯可能是明天明天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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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隆一稍作思索,指令清淅明确。
“好。下次他再联系你,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金额多少,地点何处,你都先答应下来。然后,马上、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加重了语气:“记住!是第一时间!告诉我所有细节:金额、时间、地点、交钱方式,一个字都不许漏。”
铃木修有如接受命令的士兵,斩钉截铁的点头同意。
“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您!”
“恩。保持冷静,等我消息。”
石川隆一最后叮瞩了一句,便干脆利落的挂断了电话,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铃木修久久没有放下电话,浑身更是激动微微发抖,巨大的喜悦和重新燃起的希望,像暖流一样冲刷着那快要冻僵的四肢百骸。
虽然对明天的恐惧依旧存在,但自己终归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个可怕的恶魔了。
石川隆一那冷静和自信,给他前所未有的安慰和勇气。
他终于有了一个强大而专业的盟友。
可惜,铃木修丝毫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盟友,放下电话后,脸上露出属于猎人的微笑。
另一边,新宿警署附近。
一间闷热的公共电话亭内。
石川隆一轻轻放下了黑色的话筒。
他以需要外出会见线人搜集情报为由,暂时脱离了工作岗位,打这通关键电话,只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去找那条开始牙,试图偷食的野狗,藤田毅。
推开电话亭沉重的玻璃门,七月东京傍晚闷热潮湿的空气立即包裹上来,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味道。
街道上,老式的路面电车隆隆驶过,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声。
石川隆一抬手,拦住了一辆缓缓驶过的的士,弯腰钻入车内。
“台东区,藏前四丁目。”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快速警了一眼这位气质不凡的乘客,躬敬的应道:
“好的先生,请坐好。”
的士缓缓导入下班时分的车流,穿过渐渐亮起霓虹的街道,朝着相对破旧落后的台东区方向驶去。
窗外的景色,从新宿的繁华逐渐褪色为下町地区的杂乱与生活气息。
约莫半小时后。
的士在台东区藏前四丁目一条略显狭窄破旧的街道旁停下。
这里与现代化程度超高的新宿街道宛如两个世界。
低矮陈旧的木造建筑挤在一起,晾衣竿从窗户伸出,挂满了各式衣物,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生活废品气味,煤烟味和食物混杂的味道。
石川隆一付了车费。
落车后,他径直走向街角一栋老旧的小楼。
很快,石川隆一停在那扇挂着寒酸侦探社招牌的门前。
他抬手,不轻不重的敲响了门。
笃、笃、笃
里面传来一个带着被打扰的不耐,警剔又略显紧张的声音。
“是谁?”
石川隆一没有任何迟疑,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是我!”
房间内安静了一下。
死寂般的片刻之后,传来一阵穿,慌乱的动静,象有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碰倒了什么小物件,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没多久,门锁从里面被拧开,门哎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藤田毅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看到门外站着的确实是石川隆一本尊。
他脸上迅速堆起了略显谄媚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深处,已不如从前那般充满敬畏,反而掺杂了一丝因暴富而滋生的笨拙底气。
藤田毅拉开门,微微欠身,语气夸张。
“石川阁下!”
石川隆一尚未进屋,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发油、旧纸张和食物残渣的气味扑面而来,他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开门的男人。
与不久前面容憔瘁,眼里总闪铄着焦躁与不满的落魄侦探相比,现在的藤田毅可谓焕然一新。
他穿着一身剪裁粗糙但明显价格不菲的新西装,布料闪着不自然的亮光,领带颜色俗艳,手腕上戴着一块金灿灿,亮闪闪的新手表,皮鞋擦得亮的能照出人影。
连续三次成功勒索到巨款,第一次五百万,第二次一千五百万,第三次更是擅自提升到的两千万,总共四千万日的巨额现金。
它尤如最强劲的肥料,让藤田毅迅速膨胀起来。
他的脸色红润,眉宇间充斥着一种暴发户式的志得意满和挥之不去的贪婪,俨然已经提前触摸到了挥金如土,受人奉承的上流社会门坎。
“哟!石川阁下!您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快请进!快请进!”
看着还站在门口的石川隆一。
藤田毅忙不迭地侧身让路,动作幅度很大,有种刻意表演出来的热情与熟络。
此刻的藤田毅还不敢真正与石川隆一翻脸。
他心知肚明,自己勒索的是铃木家族的人。
一旦东窗事发,除非能逃离日本,否则铃木家族绝对有能力让自己悄无声息的从世界上消失。
目前这位所谓的石川家主仍然是最重要的保护伞和合作伙伴。
石川隆一迈步走进杂乱办公室的刹那。
他将藤田毅身上的所有变化尽收眼底。
奢侈品的痕迹,膨胀的气场,都在无声的诉说着金钱的力量,与这个男人的愚蠢。
石川隆一心中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波澜不惊,“来看看情况。”
他选择了一张客户用的旧椅子坐下,腰背挺直,姿态与周围过的环境格格不入。
接着,石川隆一开门见山:“铃木修那边,第三次费用已经支付了?”
“当然!按照您的吩咐
藤田毅话说到一半,似乎卡了一下壳,瞳孔极快的闪铄了一下,随即自然的接上。
“一千万,旧钞,分文不少,已经安全到手了。”
他故意将第三次的实际金额两千万,说成了一千万。
这个细微的停顿,眼神的闪铄和极其短暂,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自我修正,哪怕普通人注意到也只会以为是不小心口误了一下。
但石川隆一的观察力何其敏锐。
他在倾刻间就捕捉到了藤田毅的异常反应。
变异灵魂产生的第六感,在此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他百分百确信,藤田毅在说谎。
可,石川隆一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如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
可在他心中,一切已然明了。
这条贪婪的野狗,果然失控了。
不仅愚蠢的擅自提高了价码,更大胆的试图隐瞒吞没。
贪婪已经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警剔和理智。
石川隆一心中冷笑,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有些满意。
“很好。看来他比我们想象的更配合,资金流也比预估的更要充裕。”
他巧妙的给出了一个正向反馈,鼓励着对方的贪婪。
藤田毅见面前的男人未起疑,心里的大石头顿时落了地,同时一股更炽烈的贪念如同野火般涌上心头。
他心中暗道:“看吧!连石川隆一这么精明厉害的人都没发现!下次!下次或许可以直接要三千万,甚至五千万!”
想着想着,藤田毅脸上笑容大盛,近乎要咧到耳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挥舞着手臂,好象自己完成了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是啊,那家伙简直是个完美的金库!吓一吓就什么都答应了!根本不敢要花样!”
石川隆一好似没看到对方得意忘形。
他继续用没有情绪的语气推进计划。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准备第四次接触。”
“第四次?太好了!”
藤田毅双眼放光,正如看到了肉骨头的饿狗,迫不及待的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询问。
“这次要多少?两千万?还是三千万?”
他已经开始兴奋的盘算着自己能从中克扣多少,以及这笔巨款能换来怎样的享受。
石川隆一打断了藤田毅的遐想。
“金额我来定。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话音落下。
藤田毅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惊讶和本能的警剔。
“您您一起去?”
石川隆一亲自参与现场行动。,这让他感到极其意外,也隐隐有不安和被冒犯的感觉,宛若自己独享的狩猎场突然闯入了另一个更强大的猎手。
石川隆一闻言眉头一挑,神情淡然,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静静的盯着藤田毅。
“怎么?有问题?”
藤田毅被看得心里发毛,脸上重新堆起谄媚的笑容,企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有石川阁下您亲自出马,肯定是万无一失!绝对稳妥!我就是有点意外,没想到您会亲自”
石川隆一摆摆手,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解释。
“我需要亲眼观察一下交接过程,评估风险,顺便了解一下铃木修当前的状态。”
说到这里,他冷漠的命令道:“时间依旧给三天,但送钱的人要变一下,必须是铃木修本人!”
藤田毅心中一惊,这个男人居然要目标本人出面,风险无疑增大了。
但他此刻不敢再有丝毫质疑,暴发户的气焰在绝对的权威面前,早就被打回原形,连忙点头哈腰。
“明白!明白!绝对按照您的指示办!”
石川隆一似乎对藤田毅的服从感到满意,微微颌首:“做好准备,等我消息。”
言罢,他站起身,不再多看藤田毅一眼,也懒得再理会他那副暴发户的嘴脸,转身干脆利落的离开了这间寒酸的侦探社。
藤田毅见状,九十度弯腰躬身,躬敬的送到门口。
等人走后。
藤田毅望着离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光芒。
走到楼下。
夏季的热风吹拂着石川隆一的脸颊。
他变得冷峻起来。
藤田毅果然是不可控的变量。
贪婪已经彻底蒙蔽了这个蠢货的理智和那点可怜的判断力。
不过也好,他的愚蠢和自作聪明,提供了更好的契机。
想到这里,石川隆一嘴角微扬,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