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岸本课长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石川隆一跟在系长冈田直司身后。
两人穿过略显陈旧的走廊返回对策3系。
连续三天的超负荷运转,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气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翻动卷宗的声和强忍哈欠的闷响。
每一个警员,无论坐在桌前还是倚着文档柜,都象被抽干了力气,
看到系长进来。
他们尤如被线牵引的木偶,齐刷刷的投向冈田直司。
那眼神里,没有对任务的期待,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回家倒在榻榻米上,沉沉睡去。
冈田直司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倦意的脸。
身为系长,他深知这帮下属最近几天有多苦多累。
冈田直司压下汹涌的困意,大声喊道:“好了,除了必要的留守值班,其他人———"
他顿了一下,看向角落的大政朋也。
一组!今天一组值班。其他人,现在可以回去了!
“啊!”
一声痛苦的哀豪从大政朋也的口中爆发。
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
“系长!饶了我吧——”大政朋也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下属叫苦。
冈田直司无奈的摇头道:“朋也,规矩就是规矩。今天轮到你们一组。”
大政朋也象泄了气的皮球,只能认命的垂下头,引来同组几个倒楣蛋泪丧的叹息。
其他人则如同听到了特赦令,立时活了过来。
“感谢系长!”
“系长辛苦了!”
“系长万岁!”
七嘴八舌的感谢声响起,同时夹杂着匆忙收拾东西的声音。
一份份文档被胡乱塞进抽屉,椅子被推开,众人脚步急促的离去。
不到一分钟,办公室便空了大半,只剩下大政朋也和他那组同样面如土色的组员。
石川隆一也混在人群中,走到门口时,回头朝冈田直司微微颌首:“系长,那我先走了。”
冈田直司疲惫的挥挥手:“去吧,隆一。好好休息。”
他看着石川隆一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看看空荡下来的办公室,再瞅瞅大政那组人快要哭出来的脸,叹了口气。
冈田直司草草处理了几份急需签字的文档,一刻也不愿多待,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偌大的对策3系办公室,只剩下大政朋也和他的组员们。
所幸,警署设有休息室,值班人员可以轮流休息。
另一边。
出了新宿警署。
石川隆一并没有回家,快步走出数百米,确认没有熟识的同事身影后,伸手拦住一辆的士。
“九段北!”
司机应了一声:“好的先生,请坐好。”
出粗车导入东京午后略显稀疏的车流,朝着千代田区的九段北驶去。
长野和哉发布的黑道悬赏令,正是他摆脱日记的绝佳机会,石川隆一又怎么可能错过。
早高峰已过,道路畅通。
的士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九段北。
石川隆一付了车费,推门落车,没有丝毫停留,迈开大步,朝着【神川道场馆】走去。
来到道场前。
门口显得有些嘈杂,几个穿着工装的工人正搬运着木材和一些建筑材料进进出出。
一个身材精壮年轻男子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神情专注的盯着工人们干活。
此人正是石川家的死士之一,石川隆一的八师弟,石川相马。
当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时,石川相马敏锐的回头。
等看清来人是谁,他脸上原本严肃的表情,露出开心和敬意的笑容。
他毫不尤豫的深深鞠躬道:“大师兄!您来了!”
上次的事,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一百万日的巨款。
这七位自幼清贫的师弟们第一次真切的尝到了金钱所能带来的改变和满足。
石川隆一看着小师弟晒得发红的脸,脸上也浮现亲切的笑意。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相马,辛苦了。最近宝生家没来找麻烦吧?大家过得怎么样?”
石川相马直起身,认真回答道:“托大师兄的福,大家都很好!道场这边一点事都没有,宝生家的人连影子都没出现过。工人们干活也卖力,估计再有些日子就能完全翻新好了。”
石川隆一满意的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上次教训了宝生家的宝生小苍后,那个纨子弟羞愤难当,回去就哭闹着要父亲派人收拾石川隆一。
宝生家也确实动了心思。
然而,就在那时,石川隆一攀上新宿警署地域课副课长铃木海斗的消息,不知怎么闹得警署人尽皆知。
铃木海斗背后是势力盘根错节的铃木家族,虽是旁支,也绝非宝生家能轻易招惹的。
宝生家家主权衡再三,最终压下了儿子的怒火,决定暂时观望。
因此,这段时间神川道场馆意外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那就好。”石川隆一放下心来,接着问道:“勇气在吗?”
“在的,大师兄!”石川相马回答道:“他正跟着师傅,和其他几位师兄在后院练习呢。”
石川隆一点头:“恩。你继续看着这里,我去后院找他们。”
石川相马原本想放下监工的事,亲自带大师兄过去,但听到石川隆一吩咐,将话咽了回去,再次躬敬的鞠躬:“好的,大师兄!您慢走。”
石川隆一不再多言,迈步跨过道场大门,熟门熟路的向里走去。
刚刚靠近后院,就听到众人练习的呼喊声。
当石川隆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后院入口时,正在练习的众人动作齐齐一滞。
指导弟子们练习剑道的馆主石川江口连忙收刀,快步迎了上来,躬敬的道:“家主!”
石川隆一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旁支的叔叔,
比起之前那个为道场生计愁眉不展,苍老憔瘁的样子,眼前的石川江口面色红润,整个人看起来象年轻了几岁。
石川隆一心中了然,温和的道:“江口叔叔,您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
石川江口直起身,眼中满是感激道:“全赖家主!您上次送来的钱,解决了大问题。我心里一轻松,人也就精神了。”
五百万日用,对于道场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石川隆一摆摆手:“江口叔叔言重了,都是一家人。我这次来,是找勇气和括永有点事。”
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听到大师兄点名,即刻从练习队列中出列,走到石川隆一面前,鞠躬行礼“大师兄!”
“大师兄!”
石川江口经历了上次的事,早已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年岁已高,道场能维持下去已是幸事,实在无力也无心再去干涉这位年轻家主要做的事。
他看向石川隆一,眼神里只有顺从:“家主请便。”
石川隆一点点头:“江口叔叔,你带他们继续练习吧。我和勇气、括永去旁边聊聊。”
他们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道场深处专为他这位家主保留的房间。
这房间比馆主石川江口的卧室更宽,布置也相对考究些,榻榻米散发着干净的稻草清香。
走进屋内。
石川隆一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盘膝坐下。
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则在他对面,一丝不苟的以跪坐姿势坐好,显示出绝对的躬敬和服从。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三人细微的呼吸声。
石川隆一没有任何寒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凝重,直接切入主题道:“我今天找你们两个,
是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闻言,将头低下,齐声应道:“请大师兄吩咐!”
石川隆一直截了当道:“你们两个今晚去台东区山谷的彩帘居酒屋,帮我传一个消息出去,就说三浦水岛在新宿富久町干了一票大的,还送给自己的女人一对珍珠耳环,听说长野组颁布黑道悬赏令,好象要找在富久町做过案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石川隆一最后着重强调道:“记住!去之前给我换上最破旧,最脏的工人衣服,头发弄乱,脸上手上都抹点灰,搞得狼狈一点!越象山谷那边的人越好。”
台东区的山谷地带是东京有名的贫民窟。
那里聚集着大量从农村涌来找活计的零工、破产的小手工从业者、无家可归者以及各种社会边缘人。
他们挣扎在温饱在线,从事着最脏最累的建筑、码头搬运、垃圾清理等工作,收入微薄且朝不保夕。
尤其朝鲜战争结束后,一些在日朝鲜人也流落至此,形成了一个复杂、脆弱而充满戾气的社区。
山谷地带建筑密集破败,多是廉价拥挤的简易宿舍,卫生条件极差。
许多人甚至只能蜷缩在废弃建筑或河边的窝棚里。
在那种地方,穿着得体干净整洁,反而会成为异类引人注目。
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将大师兄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在心里。
他们虽然不太明白大师兄全部的计划,但长期的服从和信任让他们没有丝毫尤豫。
两人对视一眼,用力点头:“明白了,大师兄!”
“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夜色降临笼罩东京。
台东区山谷一带,白日里的喧嚣和混乱仿佛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更深沉的压抑和破败。
稀疏昏黄的路灯下,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和垃圾发酵的气息。
晚上九点三十三分。
“彩帘居酒屋”那褪了色的布帘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门内透出浑浊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劣质烧酒、汗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这里是山谷地带一个特殊的信息集散地,也是许多见不得光交易的温床。
布帘被撩开,两个身影挤了进来。
两人正是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
他们此刻的模样与在道场时判若两人,身上穿着沾满油污、泥点和不明污渍的深蓝色粗布工装,裤脚磨损得厉害,头发油腻而凌乱,脸上和手上更是刻意抹上了灰黑的污迹,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两人微微佝偻着背,完美的融入了居酒屋浑浊的背景中。
居酒屋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
几张油腻腻的木桌旁,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男人。
有穿着同样航脏工装的苦力,眼神浑浊的闷头灌酒。
也有穿着皱巴巴廉价西装、眼神闪铄的男人。
也有目光凶悍、身上带着纹身、低声交谈的粗壮汉子。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方言的粗话,以及抱怨的声音。
石川勇气和石川括永的进入,只引起了附近几道短暂而警剔的警视。
但看清他们那身典型的山谷苦力打扮和麻木的神情后,那些目光便迅速移开了,带着一种同类的漠然。
此处有个不成文的铁律,绝不能在彩帘居酒屋行窃或动手。
毕竟这里是台东区为数不多能让人暂时放下戒备,交换信息或处理麻烦的地方。
两人走到角落一个空位坐下。
石川括永用带着浓重的方口音的粗嘎声音喊道:“老板娘,两瓶最便宜的清酒。”
很快,两瓶劣质清酒和两个小杯子被不耐烦的放在他们油腻的桌上。
酒液浑浊,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味。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沉默的喝酒,一杯接一杯,动作带着底层人特有的直接和粗鲁。
几杯下肚,他们脸上迅速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眼神故意涣散起来。
石川勇气猛地一拍桌子,引得旁边一桌人侧目。
他舌头有些打结,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夸张的怨气,朝着石川括永起来。
“喂!泽口!你小子听说了没?三浦水岛———就那个,瘦得跟猴似的三浦!他———他妈的,在富久町那边干了一票大的,据说捞了不少金子,还是啥?反正发了大财,
说到这里,石川勇气打了个响亮的酒隔,睡沫星子飞溅,继续口齿不利却异常清淅的喊道:“这混蛋还装阔气,给给他那个骚娘们头送了一副亮闪闪的珍珠耳环,真是踩了狗屎运!”
他喘了口气,好似因酒精的刺激而感到不忿,嫉妒的又道:“我——我还听说,长野组!就新宿那个————那个长野组!为了富久町那破事,好象———好象他妈的发了个什么———黑道悬赏令,整整五百万日巴—”
话未说完。
“水川!!”石川括永一声厉喝,急忙扑过去,死死捂住同伴的嘴,力气大得让石川勇气发出“鸣鸣”的挣扎声。
石川括永的脸涨得通红,急促的说道:“你他妈疯了吗?喝了几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种要命的事也敢往外随便乱说,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居酒屋在这一刹那似乎安静了半拍。
附近几桌的人,无论是闷头喝酒的苦力,还是低声交谈的扒手和凶悍汉子,动作都微不可查的停顿了一下,无数道惊疑、贪婪、凶狠的目光聚集到两人身上。
石川括永好似被四周的异样给吓到了。
他再不敢耽搁,立刻朝着柜台方向大喊:“老板娘!结帐!快!”
一个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女人从柜台后慢悠悠的走过来。
“五十日门。”
石川括永手忙脚乱的从脏兮兮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揉得皱巴巴、沾着油污的零碎钞票,手指颤斗着数出五十日用,胡乱塞给老板娘。
然后,他半拖半拽着石川勇气,跌跌撞撞的冲向门口,一头扎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居酒屋内,短暂的寂静被重新响起的嘈杂声复盖,但气氛已然不同。
窃窃私语声宛若毒蛇般蔓延开来。
“富久町珍珠耳环—三浦水岛?”
“长野组的悬赏令?”
“五百万日巴!妈的,够老子逍遥一辈子了!”
“那个叫三浦水岛的小子?他真敢在富久町动手?”
“谁知道呢——但珍珠耳环,这可不常见。”
“彩帘”老板娘依旧面无表情的擦着杯子,可锐利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的心绪。
她太清楚这些信息的价值了。
角落里,一个刚才还在吹嘘自己手艺的扒手,眼神闪铄着贪婪的光芒,迅速将杯中的残酒灌下,起身悄无声息的溜出了门,
另一桌,两个刚才还在低声讨论货物如何出手的凶悍汉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其中一个低声对同伴说:“妈的,五百万日巴—-宁可信其有!走,去打听打听那个三浦水岛和他头在哪窝着!”
紧接着,两人匆匆结帐离开。
越来越多的人坐不住了。
有人独自行动,有人低声招呼同伴。
五百万日巴的悬赏,在1960年的东京,尤其是在山谷这样的贫民窟,无异于一笔能彻底改变命运的巨款。
它象一块散发着血腥味的肥肉,引来了无数饥饿的鲨鱼。
石川隆一投下的诱饵,在浑浊的池水中,已然激起了贪婪的涟漪,并迅速扩散开去。
富久町的窃案,长野组的悬赏,三浦水岛的名字,还有那副惹祸的珍珠耳环,这些关键词宛如投入油锅的水滴,在这片黑暗的角落里炸开了锅。
而始作俑者,已经消失在东京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