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十二月中旬,冬意渐浓,连海风都带着凛冽的湿气,刮在脸上有些刺骨生疼。
我们的大学者王潼又从研究所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青岛。
他这一回来,自然,唐七叶、张同楷他们这几个从以前就十分要好的兄弟们就又要聚到一起去了。
这天下午,唐七叶看着窗外有些灰蒙蒙的天色,想了想,走到客厅。
镜流正窝在沙发里,身上盖着条薄薄的绒毯,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趴在她肚子边上的七菜,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神情专注。
朦胧的光线通过窗户,不均匀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种静谧的氛围。
她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侧脸线条清淅而平静,完全是平日里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和最近晚上那个作精判若两人。
唐七叶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
七菜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又舒服地眯上了眼,享受着女主人的抚摸。
“镜流老师。”
唐七叶开口,声音放得比较轻,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潼哥回来了,晚上我们几个聚一下,去外边吃个饭,您赏赏光一起去呗?”
镜流连头都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只有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七菜耳朵边的绒毛,语气平淡无波,对外出兴致缺缺。
“不去。”
唐七叶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她本来就不是喜欢热闹场合的人,从上海那次回来后更是减少了不必要的出门。
但唐七叶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你自己在家啊?会不会无聊?要不……我问问花卷,看她有没有时间,叫过来陪你?”
镜流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不用,你去就好了。我看会书,晚点再剪一下七菜最近的视频素材,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的安排听起来明确又简单,确实象是她会做的事。
“哦。”
唐七叶点点头。
“那行吧,那你有什么事情就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哈。”
“恩。”
镜流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唐七叶看着她淡定的侧脸,心里琢磨了一下,忽然凑近了一点,带着点试探的语气,笑嘻嘻地问。
“那……镜流老师,我晚上……可以稍微喝一点点酒吗?就一点点,潼哥难得回来,楷哥肯定也起哄……”
他的话还没说完,镜流抚摸七菜的动作就顿住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了。
那双红色的瞳孔迅速地扫向他,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小心思。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她的注视而冷凝了几分。
就在唐七叶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准备干笑着收回请求时,她开口了。
没有多馀的话,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太大的起伏,就一个清淅无比,又带着冰碴子的字。
“死。”
言简意赅,威胁力十足。
唐七叶瞬间缩了缩脖子,那点侥幸心理被这个字砸得粉碎。
但他看到她终于有了点“鲜活”的反应,而不是之前那种完全的漠不关心,心里莫名又有点小开心。
他立刻端正态度,举起单手做了一个敬礼的举动,语气轻快地说。
“好嘞!收到命令!保证滴酒不沾!那我出门了哈,镜流老师!”
镜流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迅速认怂的态度还算满意,不再多说,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有七菜似乎感受到气氛变化,轻轻“喵”了一声。
唐七叶这才起身,穿上外套,拿好手机钥匙,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重新沉浸入安静读书状态的一人一猫,心里踏实下来,轻轻带上了门。
还是老地方,大缸烧烤。
即使到了冬天,这家店的生意依旧十分火爆,门口支起的棚子里已经坐着不少等位的食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炭火和孜然辣椒面的香气,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这家店他们从学生时代就在吃,所以和店家老板已经十分相熟。
张同楷自然提前订好了位置,是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小包间,虽然不算完全私密,但比大厅要清净不少。
唐七叶到的时候,张同楷和王潼已经到了。
王潼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黑了些,也更瘦了些,但精神头很好,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很有研究人员的范儿。
而张同楷则是一如既往的骚包,穿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潮牌外套。
“叶哥!这儿!”
张同楷眼尖,看到他立刻招手。
唐七叶笑着走过去,脱下外套搭在旁边的空椅子上。
“潼哥,好久不见!楷哥,你们俩这动作够快的啊。”
王潼笑着站起身,先是和唐七叶拥抱了一下,又互相拍了拍后背。
“叶哥,好久不见!气色不错啊,看来这小日子过得真和楷哥说的似的,挺滋润的啊。”
“那是,哪象潼哥你,这天天钻山沟沟的,为人民服务,辛苦了。”
唐七叶打趣道。
张同楷已经麻利地开始倒酒了,给王潼和自己倒满了啤酒,轮到唐七叶时,他顿了一下,挑眉看向唐七叶,眼神里带着询问。
唐七叶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面前空着的杯子。
张同楷立刻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给他倒了杯热茶。
王潼也笑了起来。
三人举杯,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来来!欢迎我们潼哥再次归来!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张同楷作为活跃气氛的主力,率先开口。
“差不多能待到过年吧,课题告一段落了,有个长假。”
王潼喝了一口啤酒,满足地叹了口气。
“爽!”
张同楷一边撸着刚上来的羊肉串,一边说。
“我说潼哥,你这老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赶紧的,让你老爹给找找关系,想办法调回青岛得了!你看我和叶哥,这一直在这的,见个面多方便,一个电话的事儿。”
“哪象你,天天到晚在外面钻那些山沟沟,动不动就失联,电话都打不通!失联也就算了,你好歹给兄弟们淘换点山里宝贝儿啊!古董什么的没有,弄点野生灵芝、老山参什么的也行啊,也让哥们儿沾沾光不是?”
王潼笑骂着推了他一把。
“滚一边去吧!你以为挖野菜呢?我那是在工作!虽然忙是忙了点,跑的地方也偏,但胜在清净,事情少,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自在!”
“再说了,在外面跑,也省得在家天天面对我家老头子念叨,什么成家立业、王家三代单传、什么我象这么大的时候你都满地跑了……头都大了。”
“现在再看看咱们叶哥。”
他把话题引向唐七叶。
“这才多久没见?好家伙,一年一个台阶啊,人生大事都快办得差不多了,速度惊人啊!”
没果然,调侃的火力很快就集中到了唐七叶头上。
唐七叶正吹着气小心地喝热茶,闻言立刻抗议。
“诶诶诶!楷哥,潼哥!你俩聊天就聊天哈,别往我这儿扯啊!你们这就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对吧?”
张同楷嘿嘿一笑,拿起一串烤鱿鱼须。
“嘿,叶哥你别说,还真有点。想当初咱们仨在大学宿舍里,还煞有介事地预测将来谁先结婚谁先生孩子呢,还记得吧叶哥?”
唐七叶也笑了,那段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仿佛就在昨天。
“当然记得啊,那时候不是分析说,潼哥家规严,自己又是个听话的,大学期间也不谈恋爱,毕了业肯定是最听家里安排,相个亲,然后门当户对的,估计就最先结婚了。”
王潼无奈地摇摇头。
“嘿,结果呢?我现在是相亲对象见了不少,一个比一个像完成任务,还得是叶哥你这种自己瞧上的靠谱。”
“再就是说你楷哥。”
唐七叶指着张同楷。
“你小子那会儿就嚷嚷着毕业要去美国留学,说要享受自由人生,泡遍洋妞……肯定是使劲耍使劲玩,当时咱们几个里,估计就你是最晚的。”
张同楷得意地一扬下巴。
“哥们儿现在也在践行理想好吗!虽然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但现在在国内也一样潇洒!”
“最后再说到我。”
唐七叶自嘲地笑了笑。
“那会儿刚失恋,然后你们又觉得我这种嘛,大概率就是找个差不多的工作,挣点差不多的钱,可能也会相亲,也可能就一直单着,反正没那么快,也没想那么远,毕竟我自由散漫惯了。”
张同楷灌了一大口啤酒,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最后最先结婚,最快速度搞定人生大事的,竟然是叶哥你这小子!”
“不得了,不仅悄无声息地把证领了,现在连孩子都快蹦出来了!”
王潼也点头附和,看向唐七叶的目光带着真诚的祝福。
“是啊,嫂子……我虽然就见过那么几面,话也没说几句,但能看出来,人家姑娘是真心跟你过日子的人。你们两个站一起,那种感觉……嗯,挺好,恩爱着呢。”
他转头又对张同楷说。
“楷哥,你也学学叶哥,早点收收心吧,别天天瞎晃悠了。”
张同楷立刻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
“我去你的!少来!我才不跳进婚姻的坟墓呢!一个人多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干嘛干嘛!”
“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呢,这次回来准备相几次亲啊?还是打算着改天直接从大山里领回个姑娘,像叶哥一样给我们个惊吓啊!”
唐七叶看着身边两个好兄弟熟悉的打闹和互相拆台,喧嚣热闹的氛围环绕着他,烤肉的香气和啤酒麦芽的味道混合在空气中。
但他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是啊,楷哥说得对,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自己的生活轨迹,好象真的就是从那个晚上,在便利店里,捡到镜流开始,发生了翻天复地的改变。
如果没有镜流,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他试着想象了一下。
大概……还是会住在市北的那套房子里吧。
每个月接着零零散散的画稿,饿不死但也攒不下什么大钱,按时还着房贷。
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打打游戏,看看动漫,偶尔象今天这样,和兄弟们出来吃个饭喝喝酒,吐槽一下生活,吹吹牛皮,然后各自回家。
自由是自由,自在也自在,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日子可能就象窗外的冬天,有些灰蒙蒙的,缺乏一抹亮色。
而如今呢?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
但推开门,里面不再只有冷清和游戏背景音。
那里有了一个等着他的人。
那个人有时清冷得象月光,有时又黏人得象只收起利爪的猫。
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正在拙壮成长的生命,那是他们共同的血脉,是未来的延续。
那个房子里,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锁碎的烦恼和甜蜜的负担,充满了等待和牵挂。
想到这里,一股滚烫的暖流从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冬夜所有的寒意。
那是一种名为“家”的归属感和幸福感。
这种充实而安稳的感觉,是以前那种所谓的自由自在根本无法比拟的。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看着眼前还在为了“结婚好不好”而争论不休的两个好友,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烤炉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少许视线。
他的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轻轻地弯了起来。
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眩耀,只有一种经历过漂泊后终于靠岸的宁静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