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流是在一片令人心悸、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沉重的束缚感。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被无形的镣铐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四肢沉滞,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泥沼,所有的力气都被那无形的枷锁吞噬殆尽。
心猛地一沉。
这种感觉……又来了。
不是第一次了。
一年多前,在她逐渐适应这个陌生世界后,她也曾坠入过类似的梦魇。
冰冷,黑暗,束缚,无助……那是深埋在灵魂深处,属于镜流这个身份的原初恐惧——是临渊境下坠时呼啸的风声,是力量失控边缘的挣扎,是魔阴身低语带来的彻骨寒意。
可明明……明明她已经很久不做这样的梦了。
明明入睡前,她还被小骗子紧紧拥在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鼻息间全是令人安心的,属于他的气息。
那份极致的亲密和疲惫后的满足,曾让她以为那些冰冷的过往早已被现实的温暖驱散,取代。
为什么……又会是这样?
是噩梦吗?
还是……她又穿越回去了?
这个念头倏地窜上心头,带来一阵剧烈的恐慌。
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试图适应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分辨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可怖的现实。
就在这时,视野的极远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烛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几排蜡烛依次自行点燃,幽蓝色的火苗跳跃着,迅速蔓延,如同有了生命般,无声而迅疾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涌来!
烛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她自身的处境。
她看清了——自己似乎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中,手腕和脚踝上束缚着她的,并非实体镣铐,而是由幽暗能量构成闪铄着不祥符文的枷锁!
那冰冷的能量触感清淅地渗入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强大的禁锢之力。
这是……?
一个冰冷的名字瞬间撞入她的脑海——幽囚狱。
罗浮仙舟囚禁重犯之地!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巨大的困惑尚未完全消化,烛光摇曳中,一个身影缓缓自黑暗中走出,停在了离她不远处。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熟悉的,带有神策府标志的甲胄,白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面容俊朗,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金色眼瞳,此刻却沉静如深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痛惜,有决绝,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忍?
镜流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颤斗。
“……景元?”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曾经的弟子,如今罗浮仙舟的神策将军——景元。
景元看着她,金色的眼瞳在幽蓝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压得镜流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以往那般带着调侃或闲适,而是变得异常平稳、肃穆,带着一种属于将军的威仪,一字一句,清淅地回荡在这片诡异的空间。
“十王敕令。”
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镜流心上。
“罪人镜流,”景元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与他无关的判词,“身犯魔阴,弑杀同袍,背弃盟谊……”
每一个词,都象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镜流早已千疮百孔的记忆深处。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试图遗忘的血色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失控的力量,倒下的战友,破碎的盟约……剧烈的痛苦和罪恶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景元的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翻腾得更加剧烈,但他最终还是稳住了声音,吐出了最后那句判决。
“……当入因果,永封长眠。”
永封长眠……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镜流。
她看着景元,看着这个她曾悉心教导、亦徒亦友的存在,如今却以审判者的姿态,宣布她永恒的终结。
她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象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被打碎的镜面。
景元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迅速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如同烟雾般消散无踪,连同周围那些幽蓝的烛火也一齐熄灭。
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新的景象在她眼前急速凝聚、清淅——
她看到了……她自己。
另一个镜流。
站在熟悉的回星港甲板上,远处是浩瀚无垠的星海。
那个她,穿着破损的战甲,白色的长发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中狂乱飞舞,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冰冷气息和决绝的疯狂。
那双本该清澈的红瞳,此刻却燃烧着偏执的火焰,空洞地望着遥远的星空。
然后,那个她开口了。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执念,象是在立下诅咒,又象是在对自己进行最后的催眠。
“我将如是挥剑……无间无尽……直到斩下天上的星星……”
话语在空中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偏执和绝望。
镜流怔怔地看着那个疯狂的自己,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誓言,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颤。
那是她迷失之时立下的誓言,是她被痛苦和疯狂吞噬后唯一的执念……
那个疯狂的“镜流”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红瞳,似乎穿透了时空,直直地“看”向了此刻被束缚着的她!
“……唯此誓言,我永不忘却。”
那个“她”最后说道,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偏执。
永不忘却吗……
镜流嘴唇无声地翕动,下意识地跟着默念出了这四个字。
一股悲凉和茫然席卷了她。
就在她的心不断下沉,几乎要被这片绝望的黑暗彻底吞没之时——
视野的正前方,那片浓稠的黑暗深处,忽然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
一扇紧闭的看起来样式普通的木门。
然后,那扇紧闭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温暖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芒,瞬间从门后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驱散了门前的黑暗,也照亮了门后的景象——
门后,是那个温馨洒满阳光的房间。
而站在那片耀眼金光里的,是……唐七叶。
他穿着柔软的灰色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傻气却无比温暖璨烂的笑容,怀里抱着那只被他们精心养育的小猫咪——七菜。
七菜在他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
唐七叶就那样站在光里,看着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清淅而温暖,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
“镜流?你回来了?”
回来了?
这个词象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禁锢。
几乎是本能驱使,镜流朝着那扇门,朝着光里的身影,猛地迈开了脚步!
就在她动念的瞬间,脚下那冰冷沉重的能量束缚——消失了!
手腕和脚踝上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骤然消散!
她重新获得了自由!
没有一丝尤豫,她快步冲向那扇敞开的门,冲向那片温暖的光明,冲向那个抱着猫,对她傻笑的小骗子!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黑暗在她身后飞速退去。
在即将跨过门坎的那一刻,她猛地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急切和巨大的眷恋,整个人迎着小骗子便用力地抱了上去!
砰。
是身体结实撞在一起的轻微闷响。
紧接着,是无比熟悉的触感——他家居服柔软的布料下,是结实温热的胸膛。
是他身上干净混合着一点淡淡沐浴露和独属于他气息的味道。
是他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一步后,立刻稳稳接住她环上她后背的有力手臂。
还有他怀里,七菜被挤到发出的不满又柔软的“咪呜”声……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此温暖!
如此……令人安心。
镜流死死地抱紧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用力呼吸着那驱散一切阴霾的气息。
刚才那冰冷绝望的幽囚狱、景元宣读敕令的肃穆面孔、另一个自己疯狂的誓言……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坚实温暖的拥抱面前,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溃散,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镜流的使命和执念。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清淅地响起。
而不是我的。
不该……再束缚我了。
她紧紧闭着眼,更深地埋入这个怀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这份温暖和真实里。
……
……
睫毛颤动了几下,镜流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刺眼的金光,没有敞开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笼罩在明亮晨光中的卧室天花板。
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显示,天已经很亮了。
耳边是空调轻柔的运行声,鼻息间是房间里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身边人温热的呼吸。
她微微动了动,立刻感受到了身体被紧密环抱的触感。
她正侧躺着,整个人被圈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后背紧贴着一片温热宽厚的胸膛,一条手臂占有性地横在她的腰间,手掌自然地搭在她的小腹上。
她的后颈能感受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拂过。
而她自己,也正下意识地蜷缩着,一只手搭在他环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则与他搭在她小腹的手交叠相握。
刚刚的一切……果然都是梦。
镜流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那些梦境带来的紧绷和寒意被现实的温暖迅速驱散。
她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后传来真实无比的体温和心跳声。
那强有力的搏动,通过紧贴的背脊,一声声,沉稳地传递过来,象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存在与安宁。
怀里这真实的温度,拥抱的力度,交织的呼吸……无不在提醒着她——
噩梦终会散去。
而怀抱里的温暖,真实而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