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简单的白粥配煎蛋和酱瓜,镜流做的,味道一如既往的清爽。
七菜也享用了它的专属早餐,正趴在阳光最好的窗台上,懒洋洋地舔着爪子洗脸。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馀的香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准备投入战斗的沉静氛围。
碗筷收拾干净,厨房恢复整洁。
两人默契地走进了书房。
清晨的阳光正好,通过百叶窗,在拼接在一起的两张宽大l型工作台上投下整齐的光栅。
两台显示器安静地待机,屏幕上还残留着前日未完成的画稿和视频素材缩略图。
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唐七叶拉开自己这边的椅子坐下,顺手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签字笔。
镜流则走到茶吧机旁,用玻璃杯接了两杯温水,一杯放在唐七叶手边,一杯自己端着,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没有象往常那样直接打开计算机,而是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唐七叶摊开的笔记本上,神情专注。
“开始吧。”
唐七叶拧开笔帽,在笔记本扉页上用力写下几个字——柳静流身份计划。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淅的沙沙声。
“第一步呢,重中之重。”
他抬起头,看向镜流,眼神比较务实。
“个人情况说明这个呢,虽然许叔叔强调只要实事求是就行……”
他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略带无奈的弧度,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点了点,留下一个小墨点。
“但对我们来说,这个咱们真没办法实事求是。难道真写上你是从其他宇宙穿越过来的?那样估计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是戏耍相关职能部门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这个实,咱们只能是编造出来的逻辑自洽的实。只能是编,还不能是胡编,编出一个能解释你为何没有身份,怎么生活到今天、又为何出现在这里的故事。”
“这玩意儿它必须经得起基本的推敲,细节要能自圆其说,但又不能留下能被人轻易证实为假的痕迹。这就象走钢丝,得万分小心。”
镜流安静地听着,双手捧着温热的玻璃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
她的红瞳沉静,象两泓深潭,倒映着唐七叶思索的脸庞。
她明白唐七叶的意思。
生存的本能让她对伪装并不陌生,但这次是为了扎根,需要更精细的工艺。
“我想了个大概的框架。”
唐七叶用笔在纸上划拉着。
“内核就是,无根浮萍,山野长大。你,柳静流,打记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这很常见,也最难查证。你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还是沿用之前我们那套,是在淄博博山一个……嗯,相对偏僻、相对信息闭塞的小山村度过的。具体哪个村?不知道。名字?忘了。虽然现在乡村山间已经通路,但道路很窄,人烟依旧稀少,住户不多,找都没法找。”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写着关键词。
不知父母、山村长大、信息相对闭塞、博山山区(模糊)。
镜流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人烟稀少的山区……与罗浮仙舟的景致天差地别,但无根浮萍这个词,却意外地戳中了某些遥远而冰冷的记忆碎片。
她轻轻“恩”了一声,表示认同这个方向。
“怎么活下来的?”
唐七叶继续推演,眉头微锁。
“本来是一个老婆婆捡到了你,养你到了一定大小,然后老婆婆就被城里的孩子接走了,他们又嫌麻烦不想要你,于是你便被留下了,吃百家饭,靠山里人的接济。或者……你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在山林里找到吃的,野果、菌子。就说靠山吃山,跟着村里人学了些辨识山货的本事,勉强糊口。这样也能解释你身手不错,力气比常人大点——山里娃嘛,爬树攀岩打小练出来的。”
他在本子上继续写。
吃百家饭、靠山吃山、辨识山货、身手灵活。
“性格沉默,少言寡语。”
唐七叶看向镜流。
“这个不用编,本色出演。就说因为从小孤苦,习惯了独处,不擅长与人交流,久而久之就成这样了。很合理。”
他写下性格孤僻沉默——成长环境所致。
镜流端起水杯,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孤僻两个字上,没什么表情。
对她而言,这并非虚构的痛苦,只是换了一种描述方式。
“然后,年纪稍微大点,十三四岁?或者再模糊点,记不清具体岁数了。”
唐七叶的笔尖在年纪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开始觉得不能总靠别人,或者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模糊的好奇,决定离开山村往外走。这个过程,就是流浪。怎么流浪?只能是依靠双脚,沿着公路走,走到哪算哪。打零工?捡废品?风餐露宿都是常态。”
他飞快地记录着。
年少离村、流浪、打零工、拾荒、风餐露宿。
“这个流浪阶段的时间跨度要搞的很模糊,”唐七叶强调,“不能太短显得突兀,也不能太长增加被偶遇熟人的风险。就说……几年吧,记不清了。重点在于,这期间,没有在任何地方长期停留,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踪的记录,就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镜流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流浪……这个词。
某种程度上,也算写实。
“再然后,”唐七叶的笔锋一转,语气变得笃定且带着一丝庆幸,“流浪的终点,或者说一个相对稳定的转折点——你流浪到了咱们青岛,到了城阳附近。为什么是城阳?可以说听人说起这边工厂多,好找活。时间点,就定在我们相遇前的三四年。具体哪年?忘了,没有概念。就说大前年或者大大前年。”
他停下来,看着镜流,眼神有些亮了起来。
“关键来了,楷哥家城阳那个做配件的厂子还在!而且,去年咱们就已经让楷哥帮忙,给你在他们厂里挂了个名,办了份简单的工作证明!虽然只是临时的,工资走现金流水,但有这么一份东西在,就是实打实的属于过去的凭证和痕迹!从这开始,名字、时间、工作地点,这就都可以对得上!”
镜流点了点头。
张同楷家的厂子和那份提前准备的工作证明,是他们计划里最坚实的基石之一。
“在楷哥家厂子里。”
唐七叶继续完善细节,底气足了很多。
“做什么?最苦最累的搬运工。做了多久?结合那份工作证明的时间,就说大概两年左右。然后在这期间,因为有力气,沉默又肯干,可能得到过某个识点字的老工人一点怜悯,教了你认识些常用字,会写自己名字和一些简单的词。这就解释了你有基本读写能力,但文化程度不高。”
他在本子上写下——青岛城阳、楷哥家工厂、搬运工、约两年、有工作证明、工友教识字。
“离开工厂的原因?”
唐七叶自问自答。
“可以说觉得太累不想干了,想换个环境。然后,再次进入一种半流浪的状态,但经过工厂那几年,你开始爱干净了。过年期间,因为看到赚钱多,还被忽悠去穿s服,但换上衣服后因为不适应,半路就穿着s服跑了,然后在城阳这边晃荡,结果……”
他抬起头,看向镜流,眼神变得柔和而明亮。
“结果那天,你在便利店门口,遇到了我这个小骗子。”
镜流迎着他的目光,红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个改变一切的雪天便利店相遇,是他们共同记忆的锚点。
“就是不知道当时那个便利店的监控还能不能查到。”
“之后,便是跟我同居,彻底稳定下来,住到了现在这个市北区的家,时间满了一年多。这一点,有物业记录、邻居作证,板上钉钉。”
唐七叶在最后重重写下。
便利店相遇唐七叶、同居、市北区现住址、稳定居住一年馀。
他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将写满关键词和逻辑链的笔记本推到镜流面前。
“镜流老师,你看看,这个框架行不行?有没有哪里觉得特别别扭或者容易露馅的地方?我们得反复推敲,确保每个环节都尽量自圆其说,经得起户籍民警多问几句。特别是山村和流浪的细节,要模糊到无法查证,但又不能显得刻意回避。”
镜流接过笔记本,看得非常仔细。
她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字迹,时而停顿,时而微微蹙眉思考。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七菜在窗台上偶尔发出的呼噜声和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划过的轻响。
几分钟后,她抬起眼,指着“博山山区”和“具体山村名字忘了”那两处。
“这里。如果问起山里的事,细节容易出错。比如常见的作物、气候、山里的动物、村里的习俗……我无法回答。”
唐七叶立刻回应。
“对!这是个必须模糊的点!不能提具体地域!就说记不清是哪一块儿的山了,只记得树很多,路很窄,冬天冷,夏天也凉快,非常笼统。问细节,一律回答太小了,记不清、只想着找吃的,没注意、村里人也不太跟外人说这些。”
“内核就是,当时年纪小记忆模糊,只想活下去,无心他顾。”
他拿过笔,在博山山区旁边备注。
细节以年幼记不清、只关注生存应对。
镜流又指向“工友教识字”。
“工友在哪儿,会不会去查人询问?”
唐七叶沉吟。
“这个好办。这种靠力气吃饭的苦工活,流动性很大,干不长,人早不知道去哪里了,而且楷哥那边工作证明那么多,这也记不清谁是谁。”
“那份个人情况说明,到时候我帮你起草,然后你照着抄,字迹写得稍微稚拙一点,符合半文盲特征就行。文风也要注意,不能太通顺,要符合人设。”
镜流点了点头,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她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整个故事。
框架基本敲定,两人又对一些细节进行了反复的讨论和微调,比如流浪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如何轻描淡写又显得真实,在厂里如何避免与人深交等。
每推敲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唐七叶就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
镜流虽然话不多,但每次提出的疑问都直指关键,帮助唐七叶不断完善这个精心编织的、力求无懈可击的身世。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炽热。
“好,个人情况说明的骨架差不多就这样了。”
唐七叶合上笔记本,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具体文本表述,等楷哥那边沟通好细节,我今晚就动笔起草,特别注意文风和你的文化程度的匹配,我们再一起打磨。现在,我们来商量下第二步和第三步。《居住情况证明》和两份担保书。”
说到这个,唐七叶脸上露出了庆幸的神色。
“居住证明好办!我们有现成的贵人——物业的张姨!”
他想起去年深秋,天气已经转凉,小区人工湖边,张姨那个调皮的小孙子小彬和小狗在岸边玩,不知怎么就跌进了冰冷的水里。
正是那时在物业交暖气费的镜流反应神速,没有丝毫尤豫就跳了下去,动作快得象一道影子,把孩子捞了上来。
那湖水刺骨的寒意,张姨后来心有馀悸地提过好几次。
“张姨一直记着这份救命之恩。她在我们小区也比较有话语权,我相信由她出面,以物业工作人员的身份,帮我们协调开一份《居住情况证明》,证明你从哪个时间起就长期稳定居住在咱们这个小区,合情合理,也最有说服力!她人热心,这一年下来你们也多有交流,我想问题应该不大。”
镜流也想起了那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和后来张姨拉着她冰凉的手,眼框通红地道谢的情景。
她点了点头。
“张姨,可以。”
“担保书需要两份,”唐七叶接着说,“张姨算一份。她既是物业工作人员,又可以作为邻居和知情者,双重身份,分量很足。另一份……”
他顿了顿。
“我看看和楷哥商量一下,他那边出一份,以前雇主和朋友的双重身份担保,配合那份工作证明,形成证据链。这样两份担保书,一份证明现在的居住和社区关系,一份证明过去的经历和人品,相互补充。”
镜流安静地听着,对唐七叶的安排没有异议。
“不过,张姨那边,光打电话或者发微信不够郑重。”
唐七叶思忖着。
“求人办事,我们得亲自上门拜访一趟,带上点水果点心什么的,把情况跟她详细说说,请她务必帮这个忙。毕竟开证明和写担保书,对她来说也是要担点干系的。”
“恩。”
镜流表示同意。
计划初步拟定,唐七叶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拿起手机。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给楷哥打电话,跟他通个气,特别是那份工作证明的具体时间和内容,需要再确认一下细节。担保书也拜托他先构思起来。”
他拨通了张同楷的电话,开了免提。
电话很快接通。
“叶哥?怎么样,和弟妹商量出章程了?”
“商量好了,正要跟你对一下细节,特别是之前咱们弄的那份工作证明!”
唐七叶语速清淅地把他们当初商量的在城阳楷哥家厂子打工那一段需要落实的地方详细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需要楷哥提供的工作证明作为关键证据,以及担保书的内容方向。
张同楷在电话那头听得非常认真。
“明白!这个没问题。那份工作证明我记得,去年夏天咱们办的呗,搬运岗位,入职时间我模糊写的约两年前,工资现金。正好对得上!担保书我找我家老头子写,把我爸和我的情况都写进去,保证写得扎实!你们抓紧弄其他材料,我这边随时配合。”
张同楷的痛快和周密让唐七叶和镜流都松了口气。
唐七叶连忙道谢。
挂了楷哥的电话,唐七叶又拨通了花卷的。
电话一接通,花卷咋咋呼呼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小骗子!流流!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需要本小姐做什么?我爸妈也让我问问进展呢!”
唐七叶把他们的计划,特别是张姨帮助开居住证明和写担保书的部分,以及柳静流大概的身世跟花卷说了一遍。
“啊!?”
花卷在电话那头叹息。
“流流之前过的这么苦的嘛……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事……”
“那个需要我这边做些什么吗,我爸妈这边也表示可以帮忙呢,我爸还说可以收流流做干女儿(捂脸)。”
花卷调整好情绪的玩笑话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唐七叶笑道。
“行啊,那我们卷大小姐和你好姐妹商量好吧,这个我就不管了。”
“对了对了!”
花卷忽然想起她最关心的一点。
“那个担保书,我这边写一份吧,我和流流又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我可以担保也相信流流不会做什么影响我的事情!”
“放心,花卷花导,这个我已经安排好啦,有需要的话我们再联系你!”
唐七叶欣慰的回应道。
挂了电话,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已经移到了工作台的另一端。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未来一段时间的行动纲领。
唐七叶靠在椅背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虽然耗费心神,但方向清淅,盟友可靠,关键证据在手。
他转头看向镜流,眼神明亮。
“镜流老师,计划初步落定。下午我们去趟超市,挑点好水果和适合的点心,然后去拜访张姨。楷哥那边同步推进。个人说明的稿子,我今晚就动笔起草,特别注意文风,我们再一起打磨。”
镜流的目光扫过笔记本上那些凝聚了他们一上午心血的字迹,又落回唐七叶脸上。
他眼中那种熟悉的、带着自信和行动力的光芒重新闪耀起来。
“好。”
她站起身,拿起两人空了的玻璃杯。
“我去准备午饭。下午,去张姨家。”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共同面对、并肩而行的笃定。
七菜似乎感应到它的两位主人又要出门,也从窗台上跳下来,绕着镜流的腿“喵喵”叫着。
阳光满室,计划已定。
解决身份问题的漫长征程,终于迈出了扎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