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下午,冬日的阳光带着慵懒的金色,斜斜地穿过客厅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屋子里暖气很足,弥漫着刚清洁过的清新气息,混杂着厨房飘来的、越来越浓郁的饭菜香。
门铃响起,打破了这份午后宁静。
唐七叶快步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唐成新和徐蕾,风尘仆仆,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气。
唐成新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徐蕾则抱着好几个印着特产的礼盒,脚下还放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箱。
“爸!妈!路上辛苦了,快进来!”
唐七叶笑着接过父亲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一股熟悉的家乡味道扑面而来。
“叔叔,阿姨。”
镜流也从厨房走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点面粉,平静地打着招呼,侧身让开门口。
“哎呦,小柳忙着呢?”
徐蕾一进门,立刻就被暖意包围,脱掉厚重的外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客厅。
“哎呀,这家里看着比上次来更有味道儿了!收拾得真亮堂!”
她的视线掠过窗明几净的玻璃,落在阳台上生机盎然的年桔和水仙上,又看到茶几上摆放整齐的果盘和零食,由衷地赞叹。
比起半年前略显空旷的家里,此刻的屋子充满了生活的细节和暖意,丝毫不比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差。
唐成新放下保温箱,也环顾四周,目光在客厅角落新装的空调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光洁的地板。
他轻微地点点头,上次在家里因为工作和生活方式的争执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隔阂,在看到这个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温馨气息的小家时,彻底烟消云散了。
孩子们的日子,确实过得有模有样。
一声带着点好奇和试探的猫叫从猫爬架顶端传来。
七菜蹲在高高的平台上,琥珀色的大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新来的陌生人,尾巴尖警剔地小幅度摆动。
“哎呦!我的天!这就是七菜吧?”
徐蕾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两眼放光,声音都放柔了几个度。
“瞧这小胖子!长得可真俊!瞧这毛色,油光水滑的!”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猫爬架,伸出手指,隔着一点距离,轻轻地朝七菜的方向虚点着,嘴里发出轻柔的“啧啧”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向来胆小谨慎的七菜,这次只是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徐蕾,并没有象往常遇到生人那样立刻炸毛躲藏。
它甚至尤豫了一下,慢慢地、试探性地从平台上往下挪了一级,小鼻子翕动着,似乎在认真辨别空气中陌生的气味。
“妈,它胆子小,你慢点。”
唐七叶提醒道,也有些惊讶于七菜的反应。
“知道知道,我有数。”
徐蕾满脸笑容,动作依旧轻柔。
她保持着距离,只是用充满善意的眼神和温柔的语气持续释放着友好的信号。
也许是徐蕾身上那种天然的亲和力,也许是过年的祥和气氛感染了小家伙,七菜竟然又往下挪了一级,最后停在了猫爬架中层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它不再叫唤,只是安静地看着徐蕾,尾巴的摆动也舒缓下来。
“真乖!”
徐蕾心花怒放,没敢贸然去摸,只是近距离地欣赏着。
“瞧这小模样,真招人疼!你们两个养得真好!”
唐成新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他原本对养猫没什么特别感觉,甚至上次在即墨还因为觉得养猫很脏而语气不佳。
此刻,看着妻子和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之间无声的、充满善意的交互,看着七菜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懵懂的大眼睛,他冷硬的嘴角线条也不自觉地软化了一些。
这小东西……似乎也没那么让人排斥?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遥控器,习惯性地调到了法制频道。
唐七叶把行李提进主卧。
徐蕾则进了厨房。
“小柳啊,我来给你打下手!需要我干点啥?”
镜流正在将调好的肉馅往饺子皮里放,动作娴熟。
闻言,她将一叠擀好的饺子皮推向徐蕾。
“阿姨,我们一起包饺子吧。”
“好嘞!包饺子我在行!”
徐蕾立刻洗手,系上围裙,拿起饺子皮熟练地填馅、捏褶。厨房里顿时响起案板轻响、锅铲碰撞和两个女人偶尔的低语。
客厅里,只剩下唐成新和七菜。
唐成新看着电视,馀光瞥见七菜似乎对沙发这边产生了兴趣。
小家伙轻盈地跳下来,迈着优雅又谨慎的步子走到沙发旁,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沙发上这位面容严肃的巨人。
一人一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对视。
唐成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毫无杂质的圆眼睛,里面映出他刻板的脸。
小家伙没有害怕,没有讨好,只有单纯的好奇。
他沉默了几秒,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大手,生疏地、试探地朝七菜伸了过去,动作很慢。
七菜没有躲,小脑袋随着他的手微微转动。
粗糙的指尖,最终轻轻落在了七菜光滑柔软的背毛上。
一下,两下……动作从僵硬变得自然。
七菜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主动用小脑袋蹭了蹭唐成新的手指。
唐成新专注地摸着猫,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的生命力。
他蹙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开,眼神透出温和。
似乎……自己对养猫真有偏见?
这小家伙,有点意思。
他手指无意识地挠了挠七菜的下巴,小家伙舒服得眯起眼。
法制频道严肃的播报声与猫咪满足的呼噜声,在温暖的客厅里奇异地交融。
厨房里,镜流将蒸锅盖上,调好火候。
蒸汽升腾,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看着徐蕾灵巧包好的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听着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唐成新低沉询问七菜“舒服吗?”的声音,还有唐七叶在主卧整理东西的细微动静。
一股暖流,伴随着锅灶的热气,悄然包裹住她。
万家灯火……
这个词汇,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心间。
在仙舟罗浮,她曾无数次立于高处,俯瞰过那绵延无尽、璀灿如星河的人间灯火。
仙舟的夜,永远没有真正黑暗,星槎流光,琼楼玉宇霓虹闪铄,街巷喧嚣,是真正的不夜之城。
那景象远比窗外这座北方小城的除夕夜景要辉煌壮丽百倍。
可那些灯火,从未真正属于过她。
她的世界,只有手中冰冷的三尺青锋,只有日复一日严苛到极致的剑术锤炼,只有巡猎无垠星海追踪孽物的肃杀,只有被魔阴身啃噬理智时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刻骨的复仇烈焰。
那些繁华、喧嚣、属于家的温暖光晕,不过是她漫长生命里匆匆掠过的、冰冷而遥远的背景板。
她象一颗游离于星轨之外的孤星,光芒或许刺眼,却永远照不亮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也感受不到任何来自灯火的温度。
而此刻……
她看着锅里翻滚的热气,听着徐蕾絮叨着老家过年的趣事,感知着客厅里那一人一猫间笨拙却真实的温情,还有那个在房间里为她父母整理床铺的身影……
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这满溢的饭菜香气,这絮叨的人声,这笨拙的抚摸,这锁碎的忙碌……这些细碎、平凡、甚至带着点嘈杂的人间烟火,却象无数根温暖坚韧的丝线,将她从冰冷的虚空中拉回,稳稳地、真实地锚定在了这片名为家的土地上。
这才是万家灯火。
镜流心中默念。
不是俯瞰的辉煌,而是身在其中、切切实实落在她肩头、融入她呼吸的温暖光晕。
这光晕不再遥远冰冷,它带着饭菜的热气,带着人声的嘈杂,带着猫毛的柔软触感,带着一种让她心口微微发胀的、名为归属的踏实感。
“小柳,水开了!下饺子吧?”
徐蕾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恩。”
镜流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
她掀开锅盖,氤氲的白雾瞬间升腾,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却让心底那份暖意更加清淅。
晚餐丰盛而温馨。
清蒸鲈鱼淋着热油葱丝,大虾烧白菜色泽红亮,徐蕾带来的香肠腊味切得薄厚均匀,酱猪蹄、熏鲅鱼等也散发着卤味的香气,清爽的凉拌菜,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胖乎乎、刚出锅的白胖饺子。
一家人围坐。
唐七叶拿起酒瓶,先给父亲斟满白酒,又给母亲倒上红酒。
最后,他看向自己手边的杯子,刚拿起酒瓶,就感觉到身侧镜流的目光瞥了过来。
平静,无言,扫过他手中的酒瓶,落在他自己的酒杯上。
唐七叶嘴角微扬,手腕一转,给自己的杯子倒了小半杯白酒。
然后,他非常自然地拿起红酒瓶,侧身,动作流畅地给镜流面前的高脚杯里注入深红色的酒液,恰好杯底浅浅一层。
镜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对上他带着心照不宣笑意的眼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双清澈的红瞳深处,映着满桌佳肴的暖光,也映着眼前这个将她拉入万家灯火中的人影。
她点了下头,没有言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淅地传递了她的默许与融入。
“来来来!”徐蕾红光满面,率先举杯,“今儿个是咱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在一起过团圆年!高兴!开心!碰一个!”
“新年快乐!”
唐七叶笑着举杯。
镜流也端起了自己的红酒杯。
唐成新清了清嗓子,举杯。
他环视妻子、儿子,还有安静坐在儿子身边的镜流,目光扫过这充满暖意的屋子,落在桌下好奇张望的七菜身上。
脸上的严肃被温和的郑重取代。
“恩。新年了。多馀的话,爸也不唠叼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唐七叶和镜流。
“看到你们俩,把日子过得象模象样,把个家打理得这么齐整,我和你妈……”他看了一眼徐蕾,“是真高兴。”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
“总之,”唐成新总结道,语气平和笃定,“你们小辈,能把自个儿的日子踏踏实实过好,过得和和美美,就比什么都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四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酒的醇烈、红酒的馥郁、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亲情与认可,在杯盏交错间流淌开来。
镜流小口啜饮着杯底微涩带甜的液体。
那点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融入四肢百骸。
她看着谈笑的父子,看着热情招呼的徐蕾,感受着身侧唐七叶偶尔投来的、带着关切和笑意的目光。
这喧嚣,这温暖,这被称作团圆的烟火气……
她曾俯瞰过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在无数个不同的世界,如同看一幅幅流动却与她无关的画。
而此刻,她不再是画外的看客。
她坐在这幅名为家的画中央,是画中人,是这万家灯火里,真切亮起的一盏。
这种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