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流沉默了。
那并非是拒绝或者对抗的沉默。
她的内在世界正在经历剧烈地震荡,所有固有的认知都在被颠复和重塑时而失语。
她周身那原本弥漫着的冰冷寒意,竟在这沉默当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散。
她没有回应那声石破天惊的“妈妈”,也没有再看唐七叶。
她的视线,带着深深地困惑又近乎贪婪地锁定在早柚的那张脸上
那双与她酷似的红瞳,那头几乎与自己一致的白发,以及那眉眼间依稀可辨属于另一个人的柔和轮廓……
这一切,在此刻都拥有了令人心悸的全新含义。
她看了很久,久到仿佛要将这张面孔的每一寸细节都镌刻进自己因魔阴身而时常混乱的记忆深处。
然后,她象是承受不住这目光所带来的精神冲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视野陷入黑暗的瞬间,那些曾经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被她视为荒谬幻象和干扰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温暖得刺眼的灯光,柔软的胡萝卜抱枕,那只会发出咕噜声的毛茸茸小兽,还有那个年轻男子带着傻气的笑容以及他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手指。
煎蛋在锅里发出的滋滋声,雨水打在窗户上的蜿蜒痕迹,以及屏幕亮起时映照出的……那个镜流逐渐乌黑的发丝……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不属于她此刻的温度和情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灼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与这个名为唐早柚的女人带来的血脉共鸣感交织在一起,引发出一阵更加强烈的,仿佛要撕裂般的头痛。
“呃……”
她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哼,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就按住了抽痛的太阳穴。
一旁的唐七叶见状,心中一紧,立马就想上前扶住她。
他看不得她这副痛苦的模样,无论她是哪个时间线的镜流。
然而,他的脚步刚动,就被早柚伸出手臂轻轻拦住了。
早柚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时的她眼里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理解和冷静,用口型无声地描绘道。
“让她自己……消化。”
唐七叶停住了脚步,攥紧了拳头,只能焦灼地看着镜流独自承受着那来自过去或者说是未来的情形与现在所产生的巨大冲突。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和镜流偶尔因头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跋涉,镜流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越过早柚的肩膀,再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女儿啊……
未来的……女儿……
这个认知如同暖流,又如同冰锥,复杂地冲击着她早已冰封的心湖。
原来……自己也会有孩子的那一天吗?
那是否意味着,在某个不可知的未来,那个与自己纠缠不休的魔阴身已然被克服?
那斩却星辰的执念是否已然达成?
又或者说……它们之间找到了某种与之共存的方式?
那个时候……或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是彻底的终结,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始?
她的思绪如同飘散的雪花,纷乱而无从捕捉。
然后,她的视线,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与探究,缓慢的移到了那个叫唐七叶的男人身上。
这个孩子的父亲。
既然未来的自己会有女儿。
也就是说……
自己脑海里那些充满荒谬与温暖,又令人不适的画面并没有错。
那个长着一头黑发,然后会抱着傻气抱枕,会安静做饭,会允许那个男子靠近,甚至……咬上他一口的女人,真的是自己。
只不过那是未来的自己。
换句话说,这个叫做唐七叶的男人。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既怂又弱的男人。
行为时而跳脱,时而无赖,但眼神却又意外清澈的男人。
就是自己将来的……丈夫?
这个结论带来的荒谬感,甚至要比得知自己未来会有个女儿更加强烈。
未来的自己……会看上这样一个人吗?
一个没有任何力量,没有她所熟知或理解中属于仙舟强者世界的任何特质,平凡得如同宇宙尘埃般的……寻常人?
她试图在那张带着担忧和紧张的年轻脸庞上,查找到任何一丝能够支撑起这个“未来”的可能性,但那双眼睛此刻除了写满了对她的关切外。
其馀的,她什么也找不到。
这个认知与她那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与她行走至今所依赖的力量准则,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脑海中的刺痛感再次加剧,魔阴身所带来的混沌低语似乎也趁虚而入,试图将这份刚刚萌芽的脆弱认知给撕碎。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静静观察着她的早柚,仿佛洞悉了她内心的挣扎与不适。
她不知从何处,或许是那件看似普通的蓝色连衣裙中摸出了一根黑色的布条。
那布条与镜流之前蒙眼所用的玄色布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更新一些。
早柚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将那根黑色布条系在了镜流的头上,遮住了她那双因混乱和痛苦而微微颤动的红瞳。
当视野被熟悉的黑暗彻底笼罩,外界的干扰被最大限度地屏蔽后。
镜流那剧烈波动的气息,竟奇迹般地开始平复下来。
那困扰她的头痛和脑海中的混乱画面,也仿佛开始被这层黑暗暂时隔绝、安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黑暗当中,只剩下触觉、听觉,以及那血脉深处无法抹去的共鸣感,在清淅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她“看”向了早柚的方向,虽然目不能视,但那份独特的联系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她又“看”向了唐七叶的方向,虽然感知到的只是一个微弱而寻常的生命气息,但那份源自未来,那不可思议的关联,已然无法否认。
正如景元所设计的那样,凭借他脖子上的那点痕迹关联,就探寻到了她。
利弊、执念、各种可能性。
以及那丝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能缓解魔阴身痛苦的希望……
种种念头在她被黑暗笼罩的心海中沉浮、碰撞。
最终,缓缓沉淀。
片刻之后,在这片令人摒息的寂静中,镜流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清冷,却褪去了之前的全部杀意和锐利,只剩下一种……仿佛认命般的平静。
她只说了四个字,却清淅地回荡在破败的院落里。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