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清凉,唐七叶还陷在沉沉的睡眠里,呼吸均匀悠长。
镜流已悄然睁开了眼。
她先是静静感受了一会儿身侧传来的温热气息,以及指尖传来的、被唐七叶温热手掌包裹的踏实感。
昨晚那个隐秘的勾指缠绕,此刻依旧清淅地印在皮肤上。
她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指从唐七叶的掌心一点点抽离,动作轻得如同拂过水面的羽毛,生怕惊扰了他。
接着,她身体绷紧,腰腹发力,以一个几乎不借力的姿势,从唐七叶上方轻巧地翻了过去,稳稳地落在地板上。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馀的晃动,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唐七叶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那点因为昨夜被调侃而残留的羞恼早已褪去,红瞳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柔和。
她俯身,将被角仔细地掖好,确保毛巾被将他裹得严实,这才转身,穿着拖鞋,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
客厅里还静悄悄的。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洗手间洗漱。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让她彻底清醒。
她刚走出洗手间,就看见徐蕾也起了,正轻手轻脚地往厨房走。
“小柳?你这孩子,怎么起这么早?”
徐蕾一眼看见镜流,立刻压低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爱。
“年轻人多睡会儿!早饭阿姨自己来就行!”
镜流摇摇头,径直走向厨房。
“阿姨,我帮您。”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徐蕾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知道这孩子是想帮忙,便也不再推辞,脸上笑开了花。
“好好好!那阿姨教你做咱家的烙馅饼!今早啊,就做给他们爷俩尝尝鲜!”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揉面的声音。
徐蕾一边示范一边讲解。
“这面得软硬适中,醒好了才筋道……馅儿是昨晚拌好的韭菜猪肉虾仁,鲜着呢……看,擀皮要中间厚四边薄……”
镜流学得极快,她那双握惯了剑的手此刻操控着擀面杖,竟也出奇地稳当利落。
虽然动作不及徐蕾那般行云流水,却也十分流畅,擀出的面皮也很象模象样,圆润均匀。
徐蕾在一旁看得直点头,眼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哎哟,瞧瞧我们小柳这手!学什么都快!这面皮擀得比阿姨当年学的时候强多了!”
她毫不吝啬地夸奖着。
两人在厨房里忙碌,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等唐成新和唐七叶陆续起床洗漱完,餐桌上已经摆上了金黄喷香的烙馅饼、熬得浓稠的小米粥和几碟清爽小菜。
“嚯!真香!妈,今天这饼看着就好吃!”
唐七叶吸着鼻子坐下,顺手给镜流拉开椅子。
镜流在他身边坐下,动作自然。
唐成新也坐定,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点点头。
“恩,这味不错。”
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儿子和镜流,目光在唐七叶身上停留片刻,清了清嗓子,放下了筷子。
唐七叶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几十年的相处,让他知道老爸的唠叼要开始了。
“儿子啊,还有小柳。”
唐成新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们俩现在,还是老样子?你在家画稿子,小柳……嗯,忙活那个游戏代练?”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镜流则安静地喝着粥,仿佛话题的中心不是她。
“不是我说你们年轻人啊,”唐成新继续道,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你们这样……怎么说呢?自由是自由了,但总感觉……不够稳定,不够长久啊。就象浮萍一样,没个根基。你们年轻人弄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太懂,但我知道,靠这个过日子,总不是个长久之计。还是得找个正经单位,踏踏实实的,这样也有份保障。”
客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徐蕾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又看看儿子。
唐七叶咽下嘴里的饼,放下筷子。
他没有象以前那样立刻炸毛反驳,但眼神明显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被误解和反复说教的不耐烦。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爸,您这话我都听八百遍了。”
他直视着父亲。
“在您眼里正经工作的标准是什么?朝九晚五坐办公室,还是天天早出晚归才算?那样才叫正经?那样才能叫长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镜流平静的侧脸,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底气。
“别的不说,您看从今年初到现在,我管家里要过一分钱没有?没有吧?不仅没要,我和静流一起,也已经攒下了不少钱了,不仅足够我们俩应付生活,甚至还能规划点别的。您别总拿您那时候进厂子、端铁饭碗的标准来衡量现在的我们了好吧,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灵活就业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能力,在家一样能挣钱!?”
他特意强调了和静流一起,把镜流也拉入了他的奋斗成果之中。
唐成新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对儿子的反驳不太满意。
“你能攒钱是好事,但光攒钱就行了吗?那以后呢?社保呢、成家立业呢、以后有孩子呢?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打游戏?画几张画?这算什么本事?能当饭吃一辈子?”
“嘿,怎么就不能了?”
唐七叶的声音也拔高了些。
“我画稿子能赚钱,能搞出名头来,能养活自己,还能有富馀!静流代练也是靠本事赚钱,怎么就比坐办公室低一等了?而且,静流现在也不只是打游戏代练了,她也在摸索学习别的东西。”
他象是找到了有力的论据,立刻转向镜流,语气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急切。
“静流,你把咱们那个七菜小筑的视频给我妈看看,让她看看你最近在学什么,做什么!”
镜流被点了名,抬眼看了看唐七叶,又看了看对面眼神带着探究的徐蕾和眉头紧锁的唐成新。
她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勺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默默地将手机递给了徐蕾。
徐蕾赶紧接过手机,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期待。
屏幕上正播放着镜流剪辑的七菜视频——灰白色的小猫在晨光中看鸟,在猫爬架上酣睡,笨拙地扑打羽毛逗猫棒,撅着屁股卡在桌缝,最后摊成一张猫饼呼呼大睡,配上舒缓的音乐和可爱的字幕。
“哎呦!我的天!”
徐蕾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你们俩还养猫了呀?瞧这小家伙!真可爱!看这毛茸茸的,眼睛圆溜溜的!这是……什么猫啊?”
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被视频里的小萌物吸引了,暂时忘记了丈夫的说教。
“小柳,这是你拍的?真不错啊!这小家伙也太招人喜欢了吧!”
徐蕾的反应让唐七叶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上了点得意。
“怎么样,妈?好看吧?这是静流自己看书研究的,熬夜剪辑,现在做得可好了!网上已经有好多人喜欢看呢!这可不光是打游戏了,这是学新技能,做内容创作!既能丰富自己,弄好了后续也能赚钱!”
然而,唐成新看着妻子被小猫视频吸引,听着儿子略带眩耀的解释,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对小猫视频显然兴趣缺缺,关注点依旧在正业上。
“哼!”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烦躁和不认同。
“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还养猫?养这玩意儿干嘛?花钱不说,还到处掉毛!弄得家里脏兮兮的!精力不用在正道上,尽搞这些没用的!”
“老唐!”
徐蕾放下手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你看看你!孩子们好好的,养个猫怎么了?多可爱啊!我看小柳学这个剪辑就挺好,新事物嘛!总比你那些老古板思想强!”
唐成新被老伴这突如其来的劝解弄得一愣,随即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
他“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顿在餐桌上。
他指着唐七叶,声音因为怒气而微微发颤。
“我这还不是为了他好,你看……他刚刚那什么态度?!”
“我是你爸!我管你、说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眼看父子俩之间的火药味又要升级,徐蕾赶紧和稀泥。
她站起身,对着唐七叶和镜流挥挥手,语气里带着轻微的不愉快。
“行了行了!一大清早的你们父子俩吵什么!儿子啊,赶紧的,带小柳出去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别在家里杵着惹你爸心烦了!走走走!”
唐七叶胸口也憋着一股气,被父亲那固执己见、轻视他们努力的态度堵得难受。
他二话不说,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啦一声轻响。
他一把拉起旁边依旧平静无波的镜流的手腕,力道有些大。
“我们走!”
他只丢下三个字,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明显压抑的怒气和委屈,拉着镜流就大步流星地往玄关走。
镜流被他拉得微微一跟跄,但很快稳住脚步,顺从地跟上。
她甚至没忘记回头,对着徐蕾和唐成新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告别。
“哎!你这孩子!慢点!……”徐蕾在后面喊着。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沉闷。
徐蕾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气得够呛的丈夫,又急又气,忍不住埋怨道。
“老公!你这是干嘛呀?!昨晚你不是还跟我说,就简单说说,点到为止吗?早知道你要这样,我绝对拦着你!你看看!好好的早上,闹成这样!孩子都被你气跑了!人家小柳还在呢!你让人家姑娘怎么想?!多尴尬!”
唐成新沉默着,没说话,只是盯着桌上那没有吃完的馅饼,眼神复杂,有愤怒,有被顶撞的难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他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消化刚才激烈的冲突,也似乎在思考儿子的话。
良久,他才长长地、带着点疲惫和一丝不得不承认的意味,低声吐出一句。
“他说的有一点……还真没说错。”
他的目光落在冰箱门上贴着的一家三口的合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的边缘,声音低沉。
“今年……到现在,他还真没问我要过一分钱。”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也让徐蕾愣了一下。
她看着丈夫那副复杂的神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抹布,默默地收拾起餐桌。
楼道里,唐七叶拉着镜流的手,脚步飞快地下楼。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没能立刻浇熄他心头的火气。
镜流安静地跟着,手腕被他攥得有些紧,但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因情绪波动而异常灼热的温度,以及那微微的颤斗。
一直走到小区外的街道上,远离了那栋压抑的居民楼,唐七叶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他松开镜流的手腕,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的低气压。
镜流走在他身侧,落后半步。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嘴唇,红瞳里平静无波,象是在观察,又象是在思考。
走了好一段路,周围是渐渐苏醒的城市喧嚣,车辆驶过,行人匆匆。
唐七叶始终沉默着。
镜流终于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还逛吗?”
她的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和公园入口。
唐七叶脚步一顿,抬起头,看向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又象是通过这些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的郁结全部呼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不逛了,我们回家!”
最后两个字说得异常清淅有力,带着一种逃离束缚、回归真正归属地的迫切和决绝。
那不是即墨的老家,而是属于他和镜流、还有七菜的那个市北小屋。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不再是带着怒气的拉扯,而是带着寻求慰借和确认的意味,轻轻握住了镜流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有些烫,但力道温和了许多。
镜流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唐七叶紧绷中带着一丝脆弱的侧脸。
她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他微热的指尖,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我在。
“恩,回家。”
她低声应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肯定。
两人没有再说话,默契地走向公交站。
等车的间隙,唐七叶依旧沉默,只是握着镜流的手紧了又紧。
镜流则安静地站着,目光投向车来的方向。
乘车,换乘,一路无话。
只有周遭的嗡鸣和两人交握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交流与抚慰。
终于回到市北的小区,踏上熟悉的楼梯。
当钥匙转动锁孔,家门打开的瞬间——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小委屈的猫叫立刻响起!
只见灰白色的七菜象个小炮弹一样,从客厅中央猛地窜到玄关,围着两人的脚边焦急地转圈圈,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停地蹭着镜流的裤腿和唐七叶的鞋面,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满是“你们两个野人还知道回家!”的控诉。
它似乎闻到了镜流身上残留的、属于即墨那个陌生环境的气息,又或许是感受到了男主人身上不同寻常的低落情绪,表现得格外粘人。
它先是扒着镜流的腿站起来,用小爪子够她的衣角,被镜流弯腰抱起来后,立刻把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噜声。
过了一会儿,它又挣扎着探出头,对着站在旁边换鞋的唐七叶“咪咪”叫着,伸出小爪子似乎想让他跟它玩。
镜流抱着七菜,感受到小家伙全身心的依赖和亲昵,又看了看唐七叶脸上终于彻底消散阴霾、带着无奈笑意的表情,心中那点因今早父子间争吵而起的不适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她抱着七菜走进客厅,将它放回它那个被嫌弃的硬纸箱旁边。
小家伙立刻钻进去,在里面满足地打了个滚,又探出头来,对着两人“咪”了一声,仿佛在宣告——这才是我的地盘!你们俩可算回来了!
唐七叶换好鞋,看着客厅里熟悉的一切——阳光通过窗帘缝隙洒在地板上,被七菜欺负的胡萝卜抱枕歪在沙发角落,画架安静地立在书房一角,还有眼前神情彻底放松下来的镜流……安宁感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这里没有固执的说教,没有无谓的比较,没有对正经的狭隘定义。
这里只有包容、自由、努力生活的痕迹,还有……家。
他走到镜流身边,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去逗七菜,而是伸出手臂,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散发着熟悉草木清香的发顶,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
“还是家里好。”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馀生般的放松。
镜流被他抱着,身体微微放松地靠进他怀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复盖在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
“恩。”
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纸箱里正歪着小脑袋好奇看着他们拥抱的七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