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满月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洒落,将市北小屋的阳台镀上一层柔和的银白。
屋内,镜流正蹲在客厅一角,动作利落地将足够量的猫粮和清水倒入七菜的两个小碗里。
灰白色的小毛球蹲坐在旁边,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主人的动作,尾巴尖有节奏地轻轻摆动。
“乖乖在家,”镜流放下水碗,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七菜毛茸茸的额头,声音带着叮嘱,“不许乱跑,不许挠沙发。”
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镜流的手指,然后迈着小短腿,目标明确地走向客厅角落——那里放着一个被它宠幸已久、边缘有些磨损的硬纸箱,旁边那个精致的木制猫窝显得孤零零的。
小家伙毫不尤豫地钻进了纸箱,在里面转了两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对着镜流的方向又“咪”了一声。
镜流看着它这副执着于纸箱的模样,唇角极细微地弯了一下,没再强求。
她站起身,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背包。
“走吧。”
她对等在玄关的唐七叶说。
唐七叶笑着应了一声,很自然地伸出手,牵住了镜流微凉的手。
镜流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回握住了他。
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秋夜的微凉。
地铁车厢微微摇晃,镜流安静地坐在唐七叶身边,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闭目养神。
唐七叶则低头看着手机里七菜趴在纸箱里探头探脑的照片,嘴角噙着笑。
他偶尔侧头看看身边人沉静的睡颜,月光通过车窗洒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美好得不真实。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心中被一种踏实的暖意填满。
换乘公交,穿过渐渐安静的即墨城区,熟悉的街景在窗外掠过。
当公交车在熟悉的老城区站点停下时,夜色已深,一轮圆月高悬,将即墨映照得格外安宁。
两人牵着手,熟门熟路地走进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
单元门敞开着,楼道里亮着昏黄的声控灯。
踏上熟悉的楼梯,来到家门口。
刚走到门口,防盗门“咔哒”一声就从里面打开了。
徐蕾系着围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热情。
“哎呀!可算到了!”
徐蕾的声音带着暖意,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镜流身上,仿佛自带锁定功能,至于旁边的儿子,则被她华丽丽地忽略了过去。
她两步上前,一把握住镜流的另一只手,入手微凉,立刻心疼地搓了搓,“路上累了吧?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有风!”
她拉着镜流就往屋里走,动作熟稔自然。
镜流被她拉着,顺从地迈过门坎,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丝毫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反而带着一种回到熟悉环境的自然松弛。
只是在被徐蕾拉住手的瞬间,她和唐七叶一直牵着的手,才不得不分开了。
就是这短暂的一放一拉,被眼尖的徐蕾捕捉到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人刚才交握的手上扫过,眼底的笑意瞬间又亮了几分,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拉着镜流的手更紧了,嘴里连声道,“快进来,老唐!孩子们回来了!”
客厅里,唐成新正戴着眼镜看一份书画类的期刊,闻言放下刊物,站起身,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先是看了镜流一眼,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小柳来了。”目光随即落在儿子身上,带着点“你这臭小子终于回来了”的意味,轻轻咳嗽了一声。
“爸。”
唐七叶笑着喊了一声,走过去。
镜流也随着徐蕾的力道,在熟悉的布艺沙发上坐下。
徐蕾紧挨着她坐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镜流,那眼神,比上次在徐建霖婚礼上见面时还要热切。
“小柳啊,”徐蕾的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这次再见你,阿姨这心里头啊,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瞧瞧,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脸上这表情也柔和了,不象以前,总绷着个小脸。现在这样多好,笑容也多了,看着就舒坦!”
她越说越高兴,轻轻拍了拍镜流的手背。
镜流被她看得有些微窘,但并未躲闪,只是唇角牵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算是回应了徐蕾的夸奖。
徐蕾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更软和了,象是想起什么,语气带上了几分关切。
“这大过节的,你能来家里吃饭,阿姨真是高兴坏了。就是……”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中秋节你不回家,家里那边……没关系吧?你爸妈他们……”
镜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抬起眼,目光清正地迎上徐蕾关切的眼神,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象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阿姨,我父母都不在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家里,没人了。”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徐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和心疼取代。
“哎呦!”
她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看向镜流的眼神充满了浓烈的歉意和怜惜,“这……这……你看阿姨这嘴!真是对不住啊小柳!阿姨不知道……阿姨不是有意的!”
她立刻转头,狠狠瞪了旁边站着的唐七叶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早点跟家里说一声!让小柳自己说,多难受啊!”
唐七叶被母亲瞪得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刚想开口解释。
镜流却先一步开口了。
她反手轻轻扶了扶徐蕾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斗的手臂,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阿姨,没关系的。真的。”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徐蕾,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唐成新,眼神坦诚。
“你和叔叔,对我都很好。我在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清淅地吐出几个字,“很舒服。”
徐蕾被她这简单却真挚的话语说得眼框一热,心里那点愧疚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怜爱淹没。
她一把将镜流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暖意。
“好孩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啊,别说什么你家我家,这儿本来就是你家!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住就住,怎么舒服怎么来!听到没?”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恩。”
镜流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馀的话语,但那份平静的接受,让徐蕾倍感窝心。
而站在一旁的唐成新,在听到镜流说“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人了”时,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铄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儿子当初似乎提过她老家在淄博那边,虽然从未提过她的父母,但……似乎和之前的信息有些微妙的出入?
他下意识地蹙了下眉,习惯了单位的交锋让他对信息的前后一致性有着本能的关注。
就在唐成新那点模糊的疑虑即将凝聚成型,目光也变得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时——
“爸!”
唐七叶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眼神的变化,心头警铃大作。
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献宝般的兴奋,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吸引了过来。
“光顾着说话了!看这次我和静流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他动作麻利地拆开其中一个深蓝色、带着古朴云纹的长方形礼盒,里面露出整套上好的徽墨、湖笔、宣纸和一方雕工细腻的端砚。
墨色乌黑润泽,笔锋饱满柔韧,纸张细腻匀净,砚台温润如玉。
“爸,知道您老最近练字修身养性,特意给您挑的!正宗徽州老胡开的墨,善琏湖笔厂老师傅做的笔,泾县的上好宣纸,还有这方端溪老坑的砚台!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唐七叶将盒子捧到唐成新面前,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文房四宝的雅致气息瞬间冲散了客厅里那点微妙的凝滞。
唐成新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作为一个专业的书法爱好者,他对这些物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着盒子里的东西,手指忍不住轻轻抚过那方温润的砚台,又捏了捏笔锋,眼底的疑虑在接触到这些浸润着文化气息的物件时,如同阳光下的薄雾,迅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喜爱和惊喜。
“这……”
唐成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你这俩孩子,花这个钱干什么!不过……东西是真好!好墨!好笔!”
他连连点头,显然非常满意,刚才那点职业性的疑虑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妈!您的!”
唐七叶又拿起另一个印着精致花卉图案的方形礼盒,递给徐蕾。
徐蕾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条真丝印花大方巾,色彩明丽却不俗艳,图案是盛放的牡丹和翩跹的蝴蝶,质地柔软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哎哟!真漂亮!”
徐蕾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拿起丝巾,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这颜色,这花样,真衬人!小柳眼光就是好!”
她立刻把丝巾披在肩上比划着名,对着镜流笑。
“是吧小柳?好看吧?”
镜流看着徐蕾欢喜的样子,认真地点点头。
“恩,好看,很配阿姨。”
“这孩子,嘴真甜!”
徐蕾心花怒放,彻底把刚才那点小插曲忘到了脑后,拉着镜流的手。
“走走走,小柳,帮阿姨搭把手去!菜都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你们回来下锅呢!老唐,你也别光顾着看你的宝贝,收拾桌子准备开饭!”她风风火火地拉着镜流就往厨房走。
唐七叶看着母亲和镜流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又看看父亲正爱不释手地摆弄着他的文房四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
好险!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协奏曲。
徐蕾掌勺,动作麻利,镜流在一旁打下手。
她的刀工早已炉火纯青,切菜时动作快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蔬菜切得根根均匀,姜蒜末细碎如雪。
她负责处理需要精细刀工的食材,洗菜、递调料,配合默契。
徐蕾一边翻炒着锅里的红烧肉,一边跟镜流唠着家常,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和温馨的烟火气。
“小柳啊,这肉的火候你看行不行了?”
“恩,阿姨,可以收汁了。”
“好嘞!……诶,这笋片你切得真漂亮,又薄又匀!”
“……”
唐七叶偶尔探头进来,想帮忙,立刻被徐蕾挥着锅铲赶出去。
“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陪你爸说话去!”
他只好摸摸鼻子,回到客厅,和父亲聊起了些工作上的琐事。
丰盛的饭菜很快摆满了餐桌。
大虾烧白菜、崂山菇炖鸡、红烧肉、黄鱼炖豆腐、清炒时蔬、海鲜疙瘩汤……还有必不可少的月饼,摆放在餐桌中央。
四人围坐,气氛温馨而热闹。
徐蕾不停地给镜流夹菜,碗里堆得象小山。
“小柳,多吃点!再圆润些就更好看了!这个虾新鲜,多吃几个!这小鸡炖得烂糊……”
唐成新也招呼着镜流别客气。
唐七叶看着镜流碗里那座山,又看看母亲那毫不掩饰的偏心,无奈又好笑地自己扒拉着米饭。
镜流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但速度并不慢。
徐蕾夹给她的菜,她都一一吃了下去,没有推拒。
月光通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熟悉的热闹和关心,让她心中那片曾被冰封的角落,持续地融化着,流淌出温润的暖流。
她会适时地回应徐蕾的询问,偶尔也会对唐七叶投来的目光回以一个极淡的眼神交流。
饭毕,一家人移步客厅,吃着水果,赏着窗外的圆月。
电视里播放着中秋晚会,歌舞升平。
徐蕾拉着镜流的手,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明月,感慨道,“还是人多热闹啊!这月亮看着都比一个人在家看圆!”
她说着,象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唐七叶和镜流,眼神带着期待和不容商量的热切。
“这么晚了,回去也折腾!今晚就别走了!住下!”
她顿了顿,目光在镜流和唐七叶身上转了一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笑意,“臭小子那屋的床,够你们俩睡!我都收拾好了,被褥都是新晒的!就这么定了!”
她语气斩钉截铁,根本没给两人思考拒绝的馀地。
唐七叶心口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镜流。
上次母亲留宿,唐七叶以还有稿子要赶婉拒了。
这次不仅留宿,还要同住一屋……
镜流也抬眼看向他,红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她几乎没有尤豫,对着徐蕾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好,麻烦阿姨了。”
那神情,自然得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徐蕾立刻眉开眼笑,那笑容里带着果然如此的满意和孩子们感情真好的欣慰。
“麻烦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一家人说什么麻烦!”
她立刻起身,风风火火地又去检查房间,“我再看看枕头够不够软!”
唐成新也笑着点点头,对老伴的安排毫无异议,注意力似乎还沉浸在饭后品评那套文房四宝的馀韵里。
唐七叶看着镜流平静的侧脸。
她愿意留下来,愿意和他同住一室,这不仅仅是对徐蕾热情的回应,更是一种无声而坚定的宣告,宣告着她对这段关系、对这个家的融入和全然接纳。
他悄悄在茶几下方,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镜流放在膝上的手指。
镜流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躲开,反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反勾住了他的指尖。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客厅里,也流淌在两人隐秘交缠的指尖。
窗外的圆月,似乎真的更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