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泄露并没有改变什么。
三天的时间,在花卷家零食堆成山、游戏音效震天响、以及姐妹间时而嬉闹时而交心的氛围里,流淌得飞快。
镜流的小雾霾蓝旅行箱再次被装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仿佛里面不是衣物洗漱用品,而是即将出征的行装。
“流流!真不用我送你回去吗?地铁多挤啊!我开车送你吧!保证一脚油门到家门口!”
花卷像只围着主人打转的小狗,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大眼睛里满是不舍。
“不用。”镜流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地铁直达,方便。”她顿了顿,看着花卷那副将要被抛弃的可怜模样,红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补充道,“下次,再来。”
“真的?!”花卷眼睛瞬间亮了,“一言为定!下次我要点菜!糖醋排骨!海肠捞饭!还有……”
“好。”镜流简洁地应下,打断了她的报菜名。
她提起箱子,走向玄关。
花卷一路跟到门口,象个小尾巴,嘴里还在碎碎念,“到家记得给我发信息啊!别学那个小骗子动不动失联!……对了,他今天回来是吧?晚上?啧,那岂不是变成我要独守空闺了?……流流你要想我啊!……”
镜流在花卷的喋喋不休和故作夸张的哀怨目光中,终于踏出了花卷家的大门。
电梯门合上,隔绝了那个充满活力和零食香气的空间。
上了地铁,车厢特有的摇晃感和混杂着消毒水与体味的气息包裹上来。
镜流拉着行李箱,站在靠门的位置,红瞳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gg牌和人群剪影。
花卷的聒噪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温暖。
这三天,象一场短暂而喧闹的梦。
热闹,被需要,甚至……被理解。
花卷那毫无保留的接纳和姐妹情谊,深深触动着她。
然而,当熟悉的单元楼出现在视野里,当电梯门在熟悉的楼层打开,当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我回来了。”
这句习惯性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舌尖无声消散。
门被推开。
迎接她的,不是那个总是带着点傻气笑容、第一时间迎上来接过她手中东西的身影,也不是那句熟悉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镜流老师辛苦了”。
只有一片寂静。
客厅里,她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
茶几上,唐七叶临走前没喝完的半杯牛奶早已干涸,杯壁上留下浅浅的渍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空置房间的微尘气息,以及……一种名为“空落”的、无形的存在。
没有画笔划过数位板的沙沙声,没有游戏音效,没有他翻找零食包装袋的窸窣,没有他对着屏幕时而皱眉时而傻笑的自言自语……甚至,没有他那无处不在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和暖意的气息。
只有绝对的、沉甸甸的寂静。
镜流站在玄关,行李箱的滚轮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淅。
她脱下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柜里属于她的位置。
然后,拉着箱子走进客厅。
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象是在确认这空间的空。
她将行李箱靠墙放好,没有立刻去收拾。
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沙发,扫过阳台上那盆在晨光里舒展着叶片的绿萝,扫过紧闭的书房门……一种细微的、被放大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缓缓漫上心头。
这几天在花卷家的热闹和温暖,象一层薄薄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这种感觉。
但当屏障撤去,独自回到这个由两人共同构筑的空间时,那个人的缺席所带来的空,便以数倍的力量反噬回来,清淅得令人心悸。
原来……习惯了聒噪之后,寂静竟会如此……难以忍受。
镜流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瞬间刺激着皮肤,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脸。
水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滑下,滚过挺直的鼻梁,滴落在洗手池中。
红瞳里带着一丝被冷水激醒的清明,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和……一丝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名为期待落空的烦躁。
他还没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唐七叶发来的消息。
“镜流老师,我准备登机了!大概凌晨一点左右能到家!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凌晨一点……
镜流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动作有些用力。
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似乎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浮动的情绪。
她将毛巾挂好,走出洗手间,红瞳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衣物取出,挂好或叠放整齐。
洗漱用品归位。那本《人情世故三百问》放回书架上它原来的位置。
动作精准,节奏稳定,仿佛在完成一套既定的程序。
做完这一切,她走进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简单的清汤面。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
她安静地吃完,洗净碗筷。
时间还早。
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等待归人或者团聚的故事。
而她身后的这个空间,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备注为小骗子的聊天框。
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
想说什么?问他到哪了?提醒他注意安全?
还是……单纯地觉得这安静有些刺耳?
最终,她什么也没发。
锁上屏幕,将手机放在茶几上。
她走进书房,打开计算机,陆续点开几个游戏代练的单子。
绚丽的技能光效在屏幕上炸开,激烈的战斗音效瞬间充满了空荡的书房。
她操控着角色,动作依旧精准、高效,如同设置好的程序,在虚拟的战场上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目标。
只是那红瞳深处,映着屏幕变幻的光影,却少了几分平时沉浸其中的专注,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仿佛那激烈的战斗,只是为了填补这过于空旷的夜晚和心头那点细微的、难以名状的空隙。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和游戏音效中缓缓流逝。
夜色越来越深,窗外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
镜流看了一眼时间,关掉了计算机。
屏幕暗下去,书房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她站起身,走出书房,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开大灯,借着夜灯微弱的光,走进自己的房间。
关门,落锁。
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刻意的隔绝。
洗漱,换上柔软的睡衣。
躺进属于自己的、带着淡淡草木熏香气息的被子里。
夜灯的光线从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带。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呼吸平稳,身体放松。
然而,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楼道里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声,甚至……隔壁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都被无限放大。
她在等。
等那个熟悉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等那个带着疲惫和归家喜悦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等那个……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的、属于小骗子的聒噪。
凌晨,万籁俱寂。
钥匙插入锁孔,极其轻微地转动。
“咔哒。”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身影象做贼一样溜了进来,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唐七叶回来了。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后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旅途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但更多的是一种回到熟悉港湾的巨大安心感。
杭州再好,酒店再舒适,终究比不上自己这个小小的、充满了他和她气息的小窝。
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玄关处感应夜灯因为他进门而自动亮起,投下一小片暖黄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草木熏香和淡淡油墨颜料的气息,还有……一丝独属于镜流的清冷味道。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家里的空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几分。
目光扫过客厅,借着夜灯微弱的光,能看到一切都井井有条,和他离开时差别不大。
茶几上很干净,没有乱放的零食包装。
他的行李箱靠墙放着,旁边是镜流那个雾霾蓝的小箱子。
镜流老师……应该已经睡熟了吧?
想到此,唐七叶的动作更加轻手轻脚。
他脱掉沾染了旅途尘埃的外套,挂在玄关衣架上。
换上拖鞋,像只猫一样,踮着脚尖,先把行李箱推进自己房间的角落,尽量不发出声音。
然后,他摸黑走向洗手间。
连灯都没敢开,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最小的水流完成了洗漱。
牙膏清凉的味道驱散了些许困倦。
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略显憔瘁但眼神明亮的倒影,无声地咧了咧嘴。
终于回来了。
轻手轻脚地摸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
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连睡衣都懒得换,直接掀开被子,把自己象一摊泥一样摔进了柔软的被窝里。
“唔……”满足的喟叹几乎要溢出喉咙,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毛巾被里是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混合着一点他自己的气息。
枕头完美地承托着疲惫的脖颈。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放松和沉睡。
虽然杭州的接待标准很高,床垫柔软得象云朵,但此刻身下这张普通的、甚至有点硬的床,却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舒服。
这才是家啊。
意识几乎是瞬间就模糊了。
三天的紧张工作、旅途奔波积累的疲惫,在此刻安全感的包裹下汹涌袭来。
他几乎是在沾到枕头后的几秒钟内,就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清晨。
熹微的晨光,如同最轻柔的画笔,一点点染亮窗帘的缝隙,将房间的轮廓从黑暗中温柔地勾勒出来。
唐七叶是在一种奇异的、温暖又沉重的包裹感中,迷迷糊糊醒来的。
意识象是沉在温暖的海底,缓慢地上浮。
身体很沉,仿佛被什么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东西温柔地禁锢着,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鼻尖萦绕着一种极其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草木熏香的冷香,这香气如同有魔力,让他本能地想要靠得更近,汲取更多。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想调整一下姿势,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压着,有点发麻。
胸口也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什么……东西?
东西?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他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淅了几分!
唐七叶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晨曦正为它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光边。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低下头——
乌黑柔顺的发丝,如同上好的绸缎,铺散在他深蓝色的枕头上,甚至有几缕调皮地拂过他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安静地、毫无防备地枕在他的手臂上,大半张脸埋在他的颈窝和胸口之间,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截挺翘的鼻梁。
那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带着温热的、如同兰麝般的吐息,一下下拂过他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熟悉的草木熏香气息,浓郁地包裹着他。
是镜流。
镜流老师?!
唐七叶的大脑瞬间宕机!
一片空白!
他象是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他自己都怕会吵醒怀中的人!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时候进来的?!
怎么睡到他床上来了?!
还……还抱着他?!
无数个问号如同沸腾的开水泡泡,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地炸开!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手足无措……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冲击得他头晕目眩。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她的脸。
镜流睡得很沉。
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停歇的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平日里总是习惯性微抿着的唇瓣,此刻放松地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透出一点珍珠般的贝齿。
她白淅的脸颊上,因为沉睡和相拥的暖意,透出两抹极淡的、如同朝霞初染般的红晕。
这抹红晕,让她清冷如霜的容颜,平添了难以言喻的生动和……脆弱的美感。
她的一只手臂,正横亘在他的腰腹间,松松地环抱着。
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着他胸前睡衣的一小片布料,指节放松,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依赖感。
整个身体,以一种全然信任和放松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里。
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港湾,是抵御一切寒冷的壁垒。
唐七叶看得痴了。
所有的震惊和疑问,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从未有过的、脆弱而美丽的睡颜所融化。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和怜惜,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腔。
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如同梦境般的一幕。
就在这时,一阵清晨的凉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调皮地掀动了窗帘的一角,也带来一丝寒意。
唐七叶清淅地感觉到怀中的人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环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意识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那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也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象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唐七叶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酥麻的悸动和更汹涌的保护欲。
他立刻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身体,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自己那只被压得发麻的手臂,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她颈下抽出来。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绽的花瓣。
手臂获得自由后,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感,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人身上,生怕一点动静就惊醒了这易碎的美梦。
他侧过身,更加方便地面对着她,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越过她的身体,探向床的另一侧——那里堆着一床备用的、厚实的毛毯。
指尖触碰到毛毯柔软的绒毛。
他轻轻捏住一角,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它拉了过来。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镜流沉睡的脸上,捕捉着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还好,她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怀里又蹭了蹭,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锁骨,呼吸依旧均匀绵长,并未醒来。
唐七叶松了一口气,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比画三天稿子还累。
他小心翼翼地抖开毛毯,将它严严实实地盖在镜流身上,一直盖到她的肩膀。
动作轻柔地掖好边角,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躺好,身体依旧僵硬着,不敢有大的动作。
他侧躺着,手臂虚虚地环在她的毛毯之外,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目光贪婪地、近乎虔诚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睡颜。
晨曦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温柔地洒在她脸上,给那细腻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蜷缩在温暖的毛毯和他身体构成的港湾里,睡颜安稳恬静,象一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
唐七叶静静地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震惊褪去后,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幸福感。
那个总是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镜流老师,竟然会在深夜,如此毫无防备地溜进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依偎在他怀里入睡……
这简直……象梦一样不真实。
但怀中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鼻尖萦绕的冷香,都在清淅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是因为他不在的这几天,她感到了不安?
还是……花卷那丫头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又或者……是那通电话之后,她心底那层坚冰,终于又融化了一角?
无论原因是什么,此刻,她就在这里,在他怀里,睡得如此安稳。
这个认知,让唐七叶的心尖象是被泡在了温热的蜜糖里,甜得发颤,暖得发烫。所有的疲惫,旅途的劳顿,工作的压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这梦一般的场景就会消失。
他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守护着她难得的、卸下所有防备的安眠,直到地老天荒。